从典当行仓库那充满灰尘和不安的夜晚归来,沈星河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家的。老旧的居民楼在深夜里像一头沉默的怪兽,每一扇黑洞洞的窗户都像窥视的眼睛。他用微微发抖的手打开门锁,冲进那个同样冰冷、空荡、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家,反手死死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像要挣脱出来。
仓库里被翻动过的痕迹,文件柜中那些意味不明的纸片,尤其是父亲那张写着宾馆房间号的便签……所有这些,都像冰冷的针,反复刺戳着他试图维持的、脆弱的平静。清莲的推理,那些关于母亲偷盗、父亲销赃、以及某个神秘“东西”的可怕猜测,随着仓库的发现,从一个令人不安的假设,变成了越来越接近现实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草草洗了把脸,冰冷的水也浇不熄心头的寒意。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被窗外路灯映出的光影,一夜无眠。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仓库里的细节,父亲醉酒后模糊的呓语,母亲惶惶不可终日的面容,还有清莲在夜色中那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睛。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恐惧,但奇怪的是,当想到清莲,想到他们“一起”面对时,那恐惧似乎又被一丝微弱的、扭曲的勇气所牵扯,没有让他彻底崩溃。
天快亮时,他才勉强合眼,陷入支离破碎、充满追逐和黑影的浅眠。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脏污的玻璃窗,在积着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斑。头疼欲裂,喉咙干得发疼。
他挣扎着爬起来,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剩下的、已经干硬的馒头,就着冷水啃了几口,食不知味。家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寂静,也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他想给清莲发条短信,问问她那边的情况,但拿起那个屏幕有裂纹的旧手机,又犹豫了。她可能还在休息,或者,也在警惕着什么。他最终只是看了看时间,上午十点一刻。
他强迫自己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这是清莲昨天叮嘱的。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父亲“失踪”后,派出所和街道的人来看过,带走了些可能相关的物品,剩下的就是些破烂家什和几件散发着霉味的旧衣服。他翻箱倒柜,在父亲卧室那个掉了漆的五斗橱最底层,找到一个生锈的铁皮饼干盒。打开,里面是几枚早已不流通的硬币,几张泛黄的老照片,一沓皱巴巴的、各种面额的欠条,还有……几张银行卡。
银行卡有三张。一张是本地信用社的储蓄卡,卡面磨损严重,他知道密码,里面早就空空如也,是他和父亲以前取生活费用的。一张是某种商业银行的信用卡,已经过期了,估计欠了不少钱,但自从父亲“失踪”,也没人催过——或许催债的也找不到人。第三张卡,让沈星河的目光停留了片刻。
那是一张深蓝色、带银联标志的储蓄卡,卡面比较新,磨损不重,发卡行是“江州商业银行”。江州?正是他们即将要去上学的城市。父亲怎么会有江州银行的卡?他从未听父亲提过去过江州,家里的经济状况也绝不可能跑到外地开户。
他拿起那张卡,翻来覆去地看。卡号有些模糊,背后签名栏是空的。没有密码,也不知道里面是否有钱。这会是线索吗?和银行保险箱有关?他不太确定。江州商业银行在他们这个小城似乎没有网点。
他把卡片单独放在一边,继续翻找。除了这些,再没有其他与银行相关的单据或凭证。父亲似乎不是一个会保留票据的人。
整理完,已近中午。饥饿感和疲惫感更重了,但心里那股因毫无所获而生的焦躁也更甚。他把那张江州银行卡塞进自己的钱包,想了想,又把那几张欠条和旧照片也胡乱塞进一个塑料袋,打算晚点给清莲看看。然后,他走进狭小凌乱的厨房,打算煮点挂面应付午饭。
水刚烧上,客厅里那部老旧的、连着电话线的座机,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骤然炸开,吓得沈星河手一抖,差点碰翻炉子上的锅。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嗓子眼。这部座机,自从父亲“失踪”后,就很少再响起。除了偶尔响起的、让人心惊肉跳的沉默电话,就是街道或派出所偶尔的通知。平时几乎成了摆设。
谁会在这个时候打来?
他盯着那部暗红色、落满灰尘的电话机,铃声坚持不懈地响着,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每一声都敲在他的神经上。是街道?派出所?还是……那些不祥的“他们”?
他想起清莲的叮嘱:留意电话,特别是银行的电话。
难道是……
他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电话旁,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是一串本地的固定电话号码,看起来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哪里的。不是手机号,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点。
铃声还在响,仿佛他不接就不会停。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了听筒,贴在耳边,却没有立刻出声。
“喂?您好?请问是沈星河先生家吗?” 听筒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普通话标准,语气礼貌,带着公事公办的温和,背景音很安静,不像骚扰电话。
沈星河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丝,但警惕未消。“是,我是沈星河。您哪位?”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沈先生您好,这里是江州市商业银行城西支行客户服务部。不好意思打扰您。” 女人的声音清晰而平稳。
江州市商业银行!沈星河的心猛地一缩,目光瞬间投向刚才放在桌上的那张深蓝色银行卡!真的是银行!江州的银行!
“有……有什么事吗?”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指尖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是这样的,沈先生。我们系统显示,您父亲沈寒川先生在我行租用的一个私人保管箱,租期即将在下个月5号到期。” 女人的声音依旧礼貌,但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在沈星河耳边轰然炸响!
私人保管箱!银行保险箱!租期即将到期!
昨晚在仓库外,他和清莲刚刚猜测过的东西,竟然以这样一种直接、官方、无可辩驳的方式,被证实了!父亲果然在银行租了保险箱!而且,是在江州!在他们即将要去的城市!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果然如此”的豁然感,混杂着更深的恐惧和困惑,瞬间淹没了沈星河。他张着嘴,一时间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电话那头女职员公式化的声音还在继续:
“……按照规定,我们需要联系租用人或其合法继承人,确认是否续租。如果到期未办理续租手续,也未结清相关费用,我行将有权按照协议规定处理保管箱内物品。请问,沈寒川先生目前是否方便办理?或者,您作为家属,是否了解相关情况?”
处理保管箱内物品!沈星河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处理”!那里面很可能就是那样“东西”!是母亲偷的,父亲经手的,现在被“黑龙”拼命寻找的,也是他和清莲刚刚推测存在的关键物品!
“等等!” 他几乎是用吼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变了调,“先别处理!我……我是他儿子!我……我处理!”
电话那头的女职员似乎被他激动的反应弄得停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职业性的平稳:“好的,沈先生,您别着急。我们只是例行通知。既然您是沈寒川先生的直系亲属,在提供相关身份证明和继承权文件后,可以代为办理续租或领取手续。请问您近期是否方便来我行办理?或者,您是否需要我们先将续费通知和所需材料清单邮寄给您?”
来银行办理?去江州?现在?沈星河的脑子乱成一团。去,意味着可能拿到那样东西,但也意味着暴露行踪,可能直接落入“黑龙”的监视甚至陷阱。不去,东西可能被银行处理掉,线索彻底断掉,而“黑龙”如果也监听了这个电话,同样会知道东西在银行,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行动夺取。
怎么办?清莲!他需要立刻告诉清莲!
“我……我需要考虑一下。不,我的意思是,续租!先续租!” 他语无伦次,努力让自己冷静,“费用是多少?怎么交?可以远程办理吗?”
“抱歉,沈先生,私人保管箱业务涉及客户重要财物和安全,按照规定,首次由继承人办理相关手续,必须由本人携带有效身份证件原件、死亡证明、亲属关系证明、以及我行保管箱租用协议原件前来我行柜台面签办理。续租费用是每年一千二百元。如果您暂时无法前来,我们可以先为您保留一段时间,但最长不能超过到期后一个月,逾期将按规定启动处理程序。” 女职员耐心解释,但语气里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
必须本人去柜台!还要那么多文件!死亡证明?父亲是“失踪”,哪来的死亡证明?派出所的报案回执和“失踪人口”证明行不行?亲属关系证明……户口本?这些他都有,但都在家里。去江州……千里迢迢……
“我……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处理。谢谢。” 沈星河胡乱应道,他现在脑子很乱,只想立刻挂断电话,去找清莲。
“好的,沈先生。我的工号是107,您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致电我行客服。另外,提醒您一下,沈寒川先生租用的这个保管箱规格较小,租用年限是三年,今年是第二年。访问记录显示,租用初期有过几次访问,最近一年没有访问记录。请您务必留意时间。” 女职员最后补充了几句,似乎是想提供更多信息帮助他判断。
规格较小,三年租期,初期有访问,最近一年没有……这些信息飞快地掠过沈星河的脑海。规格小,说明东西不大。三年租期,是从一年多前开始的,正好和母亲“宽裕”又迅速潦倒、父亲电话里出现“船上的人要找麻烦”的时间点吻合!初期有访问,可能是存放或查看物品,最近一年没有,因为父亲“失踪”了!
所有细节都对得上!那样“东西”,几乎可以肯定,就在江州市商业银行城西支行的某个小型保管箱里!静静地躺着,等待被人取出,或者……被银行“处理”掉。
“好……好的,谢谢。” 沈星河机械地重复,然后几乎是慌乱地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他握着听筒,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又感到一阵阵燥热。心脏狂跳得厉害,手心全是冷汗。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线索以最意想不到却又最直接的方式出现了!不是在他们翻找的仓库,不是在清莲的宿舍,而是在千里之外、一个他们即将前往的城市的银行里!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巨大的恐慌和难题。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他猛地转身,冲进卧室,抓起手机,手指颤抖着找到清莲的名字,拨了过去。等待接通的“嘟——嘟——”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快接!快接啊!他在心里疯狂地呐喊。
终于,电话被接起,清莲平静中带着一丝询问的声音传来:“星河?怎么了?”
“清莲!” 沈星河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银行!江州商业银行!刚给我打电话了!我爸!我爸在那里租了保险箱!下个月到期!”
电话那头,是长达三四秒的、绝对的寂静。沈星河能想象到清莲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瞬间凝固的震惊和眼中骤然爆发的锐利光芒。
“具体说。” 再开口时,清莲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沈星河能听出那平稳之下,极力压抑的、与他相似的震动。
沈星河强迫自己冷静,尽可能清晰、快速地将刚才电话的内容复述了一遍:银行名称、支行地点、保险箱规格、租期、到期时间、访问记录、以及必须本人携带复杂文件前往柜台办理的规定。
他说完,电话两端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震惊后的空白,而是一种高速思考、消化信息、评估局势的、充满张力的寂静。沈星河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电话那头清莲极其轻微、却异常平稳的呼吸。
“知道了。” 良久,清莲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你现在立刻出门,绕路,确保没被跟踪,来图书馆。老地方。我们见面说。”
“好!” 沈星河没有任何犹豫。
挂断电话,他冲进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泼了几下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眼中布满红血丝却燃烧着异样光芒的自己。恐惧还在,但一种找到目标的、近乎疯狂的急切和一种对清莲决策的本能依赖,压倒了恐惧。
他迅速换上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将那张江州银行卡、父亲的户口本、自己的身份证、以及派出所开具的父亲“失踪”报案回执塞进一个旧挎包。想了想,又把家里剩下的几百块现金也塞了进去。然后,他走到窗边,小心地掀起窗帘一角,观察楼下和街道。
午后的阳光很烈,街上行人稀疏。他看了好几分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或车辆。但他不敢大意,从单元楼的后门溜了出去,穿过几条平时很少走的小巷,中途还进了一家便利店买了瓶水,观察身后。确认安全后,他才加快脚步,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跑去。
心跳依旧很快,但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混合了巨大秘密即将揭开、危机迫在眉睫、以及即将与清莲汇合共商对策的、复杂而激烈的鼓动。
银行的电话,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通往最终谜底的大门。但门后是宝藏还是陷阱,是生路还是绝境,无人知晓。他们只知道,不能再等了。风暴的中心,已经清晰地指向了江州,指向了那家银行的保管箱。而他们,即将踏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