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体育课，是沈清莲少数不那么抗拒的课程之一。至少在跑圈、跳远的时候，她可以暂时放空大脑，让身体的疲惫掩盖心里的沉重。汗水流淌下来，仿佛也能冲走一些无形的压抑。而且，在喧闹的操场上，人群的注意力是分散的，她可以更好地隐藏自己，不必时刻承受那些聚焦的、含义复杂的目光。
这节课是八百米测试。沈清莲拼尽全力跑完了，气喘吁吁地站在终点线附近，感觉肺部火辣辣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阳光有些刺眼，她用手背抹了把额上的汗，和其他同学一样，朝着操场边放置大家衣物和水瓶的看台走去。
还没走近，她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看台那边似乎比平时要热闹一些，有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指指点点的，还传来压抑的低笑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倏地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加快脚步，挤进人群。然后，她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她的校服外套——那件洗得发白、肘部已经磨得有些透光的蓝白运动服，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看台的水泥地上。但这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那件校服了。原本干净的蓝色部分，被泼洒上了大片的、浓稠的蓝黑色墨水，像一团丑陋的、张牙舞爪的污迹，正中央还有一个清晰的、像是鞋印的灰黑色痕迹。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在阳光下泛着令人恶心的油腻光泽。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各种情绪：惊讶、好奇、幸灾乐祸，还有事不关己的冷漠。
“哎呀！这是谁的校服啊？怎么成这样了？” 一个夸张的、故作惊讶的声音响起，是王莎莎。她捂着嘴，眼睛却笑得弯了起来。
李莉立刻接腔，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窃窃私语”：“还能是谁的呀？你看那样子，洗了多少遍了都。肯定是沈清莲的呗！真倒霉，怎么搞的这是？”
沈清莲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件被玷污的校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耳边是嗡嗡的议论声，像无数只苍蝇在飞。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冷。她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没有当场瘫软下去。
这时，体育老师吹着哨子走了过来：“围在这儿干什么？测试完了的同学去那边放松一下！这地上怎么回事？” 老师皱着眉看了看那件校服。
“老师，不知道谁不小心把墨水泼到沈清莲校服上了。” 一个平时比较沉默的女生小声说了一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同情，但很快就在周围的目光下低下了头。
“不小心？” 王莎莎嗤笑一声，“我看是有人自己不当心弄脏了，赖别人吧？”
体育老师是个中年男人，似乎不想多管这种女生之间的琐事，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一件校服而已，赶紧收拾一下。沈清莲，你去水房洗洗看。其他人，散开散开！”
人群不情愿地散开，但目光依旧不时地瞟过来。沈清莲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捡起了那件沉重的、散发着刺鼻墨水味的校服。布料浸了墨水，变得又湿又粘，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她低着头，紧紧抱着那团污秽，像抱着一块寒冰，一步一步地朝着教学楼的水房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水房在楼道尽头，光线昏暗，墙壁上布满水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消毒水的气息。水槽里还残留着前一个人留下的泥点。沈清莲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水槽前，拧开水龙头。
“哗——”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泻而下。她将校服摊开在水槽里，让水流冲刷着那团墨迹。水流溅起冰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袖口和前襟，带来一阵阵寒颤。
墨迹遇水，晕开得更大了，蓝黑色迅速蔓延，几乎覆盖了整个前胸和后背。她挤了大量的洗洁精——这是水房公用的，去油污最强的东西——用力地涂抹在墨迹上，然后开始疯狂地搓洗。
冰冷的水刺痛着她的手指，很快就让指尖变得通红、麻木。她用力地搓着，揉着，指甲划过湿滑的布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可是，那墨迹像是已经深深地烙进了纤维的深处，无论她怎么用力，都只是让颜色变淡了一些，那丑陋的轮廓却依然清晰可见，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不停地搓洗，手臂因为用力而酸胀发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和溅上的水珠混在一起。水很冷，但她的心里却憋着一团火，一团屈辱、愤怒、却又无处发泄的火。眼眶又热又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但她死死地咬着牙，仰起头，拼命地眨着眼睛，硬是把那酸涩的液体逼了回去。
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里哭。
水房门口，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同学经过。去洗手间的，打完水回来的。她们看到埋头用力搓洗的沈清莲，看到水槽里那件惨不忍睹的校服，都露出了各异的神色。有人惊讶地多看两眼，有人同情地摇摇头，有人则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低声交谈着走开。
“看她那穷酸样，校服都洗成那样了，还这么拼命洗。”
“就是，泼了墨水正好换新的呗，反正她妈不是在国外赚大钱吗？”
“赚什么大钱啊，听说是在船上做服务的，谁知道是干什么的……”
“嘘！小点声！”
那些窃窃私语，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她的背上。她搓洗的动作更加用力，几乎要把那可怜的布料撕碎。她不是在洗一件衣服，她是在徒劳地、试图洗刷掉粘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无形的污名——贫穷、孤僻、以及那些她无法控制的、关于母亲的流言蜚语。
可是，就像这水洗不掉顽固的墨迹一样，她的一切努力，在那个充满恶意的环境里，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略带甜腻的香水味飘了过来。林薇薇和她的两个跟班，王莎莎、李莉，出现在了水房门口。她们大概是刚补完妆，准备回教室。
林薇薇停下脚步，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奋力搓洗的沈清莲，脸上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怜悯的惊讶表情。
“哎呀，清莲，你这是怎么了？” 林薇薇的声音娇滴滴的，带着夸张的关切，“校服怎么弄成这样了？这么多墨水，这还能穿吗？”
沈清莲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继续用力搓洗。
王莎莎立刻抢着说：“薇薇你还不知道吧？体育课的时候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把墨水泼她校服上了！真是的，也太不小心了！”
李莉阴阳怪气地附和：“就是啊，不过这校服也确实旧了点，都快透明了，泼了墨水说不定还是好事呢，正好有机会换件新的了。清莲，你妈不是刚给你寄了那么多钱吗？买件新校服还不是小意思？”
林薇薇轻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一步，靠近水槽，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却比直接的嘲讽更伤人的语气说：“清莲，别洗了，这怎么洗得掉啊。你看你手都搓红了。要不……我那儿有件旧的，没穿几次，你要是不嫌弃，先拿去穿？”
这话听起来像是好意，但配上她那审视的、带着一丝施舍意味的眼神，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沈清莲的脸上。嫌弃？她有什么资格嫌弃？她连一件像样的、干净的校服都保不住。
沈清莲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林薇薇。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麻木和回避，而是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怒火和屈辱。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强忍的泪水。
林薇薇被她这从未有过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沈清莲死死地盯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她能说什么？争吵吗？辩驳吗？有什么用？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和羞辱。
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她们，也不再徒劳地搓洗。她关掉水龙头，拧干校服上多余的水分。那件校服已经彻底毁了，湿漉漉、沉甸甸的，蓝黑色的污渍像一块巨大的胎记，狰狞地盘踞在上面。
她一言不发，抱着那团冰冷、污秽的布料，挤开还堵在门口的林薇薇和王莎莎，低着头，快步冲出了水房。她走得很快，几乎是跑了起来，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那些目光，逃离那无孔不入的恶意。
背后，还隐约传来王莎莎不满的嘟囔：“什么态度嘛！薇薇你好心帮她，她还瞪你！”
还有林薇薇那故作大度，却带着冷意的声音：“算了，莎莎，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可能心情不好吧。”
沈清莲冲回空无一人的教室，将那件湿透的、散发着洗洁精和墨水混合气味的校服，胡乱塞进自己的书包最底层。然后，她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暖意。
她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却感觉浑身冰冷。校服上的污渍可以暂时藏起来，可那些泼在她身上的脏水，那些刻在她心上的伤痕，又该怎么洗刷？怎么隐藏？
放学铃声响起，她第一个冲出了教室，背着那个藏着污秽秘密的书包，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只想尽快逃回那个同样清冷，但至少可以让她独自舔舐伤口的“家”。身后的校园，在她的感知里，已经成了一片充满无形荆棘的丛林。而更深的寒意来自于，她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又将会是什么。那个关于母亲汇款的疑团，像阴影一样笼罩着她，而眼前的霸凌，正一步步将她逼向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