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源盆地。
吐蕃大军攻入此地已经五日了。
尚野息把麾下东本洒出去,不消一日,便将各路私盐贩子、悍匪马帮全都料理了个干净。
其实人倒是没杀多少。
大部分都是被瓮中捉鳖沦为战奴了。
盆地另一边的唯一出口,被章仇兼琼用军寨卡了个严严实实。
桂东岱甲兵在几日间,冲了数十次都被打了回来。
吐蕃人如今也充分体会了仰攻坚固堡垒的痛苦滋味。
尚野息暂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于是将中军大帐移至此处,留五千殿军坚守东泸水河谷与木里军寨,确保后路不失。
双方就这么进入到了相持阶段。
但时间上却对吐蕃相当不利。
成都方向还没有消息传来,如果等唐军反应过来是被欺骗,各处军州支援相继到达,那他这个如本就要灰溜溜回返高原。
虽然唐蕃之间关于嶲州的“盐战”已打了多回,可这次尚野息的决心是最大的,投入的兵力也是最多的。
他绝对不能接受这个结局。
脑中记挂着杰部东本那一路的骑兵。
尚野息沉沉睡去。
偌大的盐源盆地归于沉寂。
但在这夜色之中,无数人影绰绰,四处火光点点。
火焰灼烧金属圆盘,连带上面泸水强烈沸腾蒸发的独特味道,开始弥漫四野。
这几日吐蕃士卒迟迟没有攻克军寨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要说最大的一个。
就莫过于那精盐的吸引力。
章仇兼琼在命盐工撤走时,一应煮盐工具也打包带走。
但丈长的大铁盘没了,可还有尺长的小铁盘。
这些都是私盐贩子马帮们带来的。
高贵的桂兵大爷们不在乎眼前白花花的盐霜。
吐蕃只要拿下此地,后面自然少不了他们的供奉。
可贫民辅兵与羌、磨些这等征召战奴,却根本没有这种好事儿。
盐源产盐量巨大,但没有下等人的哪怕一两精盐。
多余的产量会以高价卖出去,为贵人们增添绫罗绸缎,还有唐境的新奇玩物。
“还没好吗?”
一羌人战奴小声催促。
“催什么催?你行你来?”
一声标准的西南官话不耐烦道。
苟胜儿是盐源董氏的家奴。
老爷们撤走的时候,他躲了起来。
本以为从此摆脱枷锁,靠着在此处学的一身本事,也能从盐上赚到出人头地的钱财。
谁知转头就被大军收成了战奴。
据他所知,类似的情况在周围还有不少。
日日夜里都要被人弄起来偷偷煮盐,直到拂晓前才能安歇。
这可比在董老爷家里当长工还辛苦。
那些杂胡天天顶着黑眼圈都乐此不疲。
盐贩子的工具用起来也是极不趁手。
真是讨厌至极。
突然。
一声尖啸划破夜空。
“不好,被发现了!快跑!”
狗剩儿随手将东西一丢,忙不迭跑回暂时栖身的窝子。
往日不是没有被巡夜军卒发现的煮盐客。
但也就是一顿军棍罢休。
可今日却有些诡异。
喧嚣之声此起彼伏,渐渐有成营啸之势。
已经趴好的狗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刚从外面探索回来的羌热礼却是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这分明是有人在暗处捣乱。
八成是混入了唐军奸细。
这才是章仇兼琼真正的滞敌之策。
他从来没指望缺乏组织度的马匪跟私盐贩子能对吐蕃大军造成多少影响。
这些杂胡最大的价值就是将各自煮盐的用具带进来就行。
而他早早就在未能撤离的盐户中掺进了沙子。
今日眼看时机成熟,私自煮盐已蔚然成风。
军寨中的唐军便趁夜下山。
将“暗子”一一启动。
眼看军营混乱四起。
凶性未消的私盐贩子们再也忍耐不住了。
跟成建制的大军不同。
他们本就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夜色是其天然保护色。
再加上整体身手不错。
大量战马被他们盯上,准备趁这次机会逃之夭夭。
片刻后。
军营各处便爆发了大规模冲突。
火光,刀光,人叫马嘶。
当尚野息被叫醒时,局面已然控制不住。
夜晚是正规军的大敌。
作为吐蕃名将,他现在能做的,也仅仅是将本部兵马控制住。
而其他地方的营啸,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如果其贸然出兵,大概率会被当做敌军夜袭,来个互相残杀的。
及至天光放亮。
营寨处处血污遍地。
损失一直统计到中午。
“如本,我军阵亡四.....四千余,伤者....近万。”
尚野息额头青筋暴跳。
他还是小瞧了这个叫章仇兼琼的唐人。
没想到其御史出身,竟然有如此军略!
“新收的战奴,全杀了吧。”
“遵令!”
虽是亡羊补牢,但谁能保证剩下的奴隶中,还有没有唐军奸细?
盐源的白地,全被染红了。
山梁上的唐军守将双眼也瞬间猩红。
昨夜为保证计谋成功。
临时派下去的袍泽,与提前潜伏的兄弟,一个都没能回来。
“埋锅造饭!”
他狠狠下达军令。
吐蕃大军经过这一夜折腾,军心浮动,这个白天绝对不可能攻过来了。
而他们兵少,也没力量发动突袭。
只能趁此机会补充体力,调整好状态,以应对接下来更加凶残的防守战。
吐蕃人下一波绝对会拼命!
傍晚才收到战报的章仇兼琼脸色无悲无喜。
他只是站在嶲州城头上向两边眺望。
南北两处隘口的烽烟点燃许多天了,可还是没有收到任何一点回应。
成都到底怎么了?
前方的大军到底是不是吐蕃主力?
还会有援军来吗?
他心中统统都没有答案。
站在旁边的王承训倒是很有大将风度。
“章仇都督不必担心,别处某不敢说,但南中的援兵一定会到的!”
“哦?云南王蒙归义会来?”
他脸上闪过一丝期待。
据他所知,全南中也就目前蒙舍诏实力最强,勉强能与吐蕃大军一较高下。
谁知王天使咳嗽一声道:“是右骁卫中郎将李,必会来援。”
啧!
这位驸马都尉的名头他当然晓得。
名满长安的美男子嘛。
掺和进三王案还能全身而退的神人。
据说圣人都对其军略赞不绝口,去南中打仗也是皇帝钦点。
但他手上好像也就一千番上府兵跟数量不明的羌蛮。
实力还不如他嶲州,拿啥来救?
王承训见状连忙补充道:“还有李光弼李司马,定然齐来。”
即便如此。
两人加起来也不过三千正兵而已。
能跑来救他?
“如若真是如此,本督定感激不尽。”
人家都说成这样了,客气话总要来上两句。
王承训见对方还不相信,他也不准备继续解释。
虽然内心也是有些忐忑。
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非常清楚张先等大匠与无量真阁诸位阁员在李固心中的份量。
而目睹了南中数次战役后,其心中对这几位李将军的战斗力也是相当有信心。
他不免内心揣测。
都说左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乃内廷军略第一人。
论在圣人心中的地位。
连知内侍省事的高力士都略逊一筹。
二人虽都是监门卫大将军,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内廷中只有杨思勖能当这个“大将军”,而高力士身上这个头衔,完全是李隆基玩平衡的结果。
杨大将军平灭蛮夷的早年英姿他没见识过。
但李固当日在昆州城下对爨族的拿捏,可真是砍瓜切菜。
数万人的白蛮,三两下就崩了。
真神人也!
想那吐蕃再强,也强不过李中郎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