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三刻,马伯庸便醒了。
窗外还是一片墨色,他却再难合眼,脑中反复思量着今日的对策。库房之行,关乎梨香院修缮能否推进,更关乎他这新晋管事能否真正立住规矩。周管事那样的积年老吏,浸淫府中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岂会因一本流水簿就轻易低头?
他踏着晨露到梨香院时,赵四和铁柱已候在院里。赵四觑着他脸色,凑上前试探:管事,库房那周扒皮最是难缠。要不...我再去寻寻门路,疏通一二?总好过硬碰钉子。
马伯庸摆手,取出那本蓝皮流水簿,在熹微晨光中郑重展开:规矩既立下了,就得按规矩走。今日偏要碰碰这颗钉子。他提笔蘸墨,在崭新一页工整写下:x月x日,需支青瓦五百片,椽子二十根,漆料十斤。写完,将簿子递给铁柱,你随我去,一笔一笔,仔细记档。
铁柱双手接过,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赵四在一旁抄着手,嘴角下撇,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看好戏的神气。
到了库房,周管事果然又如弥勒佛般端坐太师椅上,捧着个紫砂小壶慢悠悠品茶,见他们进来,眼皮都未抬一下。库房里弥漫着陈年木料与尘土的混合气味,几缕阳光从高窗射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马伯庸稳步上前,将物料单连同那本蓝皮簿子一并递上:周管事,梨香院修缮的料,还得劳烦您批兑。
周管事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半晌,才用两根指头拈起单子,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便像丢秽物般丢回桌上:青瓦?库里一片也无!椽子嘛,得等木匠房验过材性,谁敢乱发?漆料...他嗤笑一声,拖长了调子,那是专给上头预备的,你们那破院子,也配动用?
马伯庸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周管事您说的是。库房有库房的难处,晚辈岂能不知?只是...昨日平儿姑娘亲至梨香院看过,回去定然要禀报二奶奶。若二奶奶问起为何停工,晚辈若照实回一句库房无料...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恳切地看着周管事,只怕...反倒显得您这边筹备不周,平白让二奶奶觉得咱们底下人办事不力,互相推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咱们底下人五个字咬得又缓又重,巧妙地将两人捆在了一处。
周管事端着茶杯的手猛地顿在半空,眼皮连跳数下。库房里死一般寂静,只听得见铁柱愈发粗重的呼吸声。周管事那张肥腻的脸上,怒容如潮水般涌起,他一声将茶杯掼在桌上,茶汤四溅:马伯庸!你少拿二奶奶跟前的丫头片子来压我!便是二奶奶亲自来,库里没东西,我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这一声怒喝让铁柱吓得一哆嗦,差点丢了手中的簿子。马伯庸也觉得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衣料黏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但他目光毫不退缩,反而迎上对方喷火的视线,语气更加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委屈:周管事息怒。晚辈人微言轻,岂敢压人?实在是怕...怕平儿姑娘回头细问起来,晚辈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反倒让姑娘觉得,是周管事您...有意怠慢二奶奶亲自交代的差事。有意怠慢四个字,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刺要害。
周管事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继而像退潮般消散,只剩下阴沉不定的算计。他死死盯着马伯庸,又瞥了一眼那本刺眼的蓝皮簿子,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令人心焦的哒哒声。库房里空气仿佛凝结,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终于,他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干笑,脸色僵硬地缓和下来,话里却带着明显的刺:马管事啊...你年轻,不知这府里事务繁杂,多少院子、多少双眼睛都张着嘴等料呢!
他像是极为痛心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看在二奶奶差事紧的份上,我且替你担些干系——椽子,先紧着你,拨十根;漆料,也匀你五斤应应急。青瓦是真没有,容我日后...再想法子调度。这话既割了肉,又牢牢攥住了主动权,留足了后手。
多谢周管事体谅周全。马伯庸见好就收,立刻示意脸色发白的铁柱上前登记画押。周管事看着铁柱那歪歪扭扭的字迹落在簿子上,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像是被剜去一块肉般,终究别过头去,没再言语。
领着有限的物料出来,铁柱抱着簿子,心有余悸地小声道:管事,刚才...刚才可真吓人。竟、竟真领到了...
马伯庸只了一声,望着前方曲折的甬道,心下并无多少喜悦。借来的势,如同饮鸩止渴,终非长久之计。今日虽破了局,却也彻底得罪了周管事,往后的暗箭只怕更多。
回到梨香院,赵四见他们竟真搬回了椽子和漆料,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
他再迎上来时,那笑容里便掺进了五分忌惮,三分重新评估的审慎,还有两分不易察觉的讨好:管事,您真是...真是这个!他悄悄竖起大拇指,压低声音,周扒皮那儿,可是多年没这么痛快地放过血了!往后,我老赵唯您马首是瞻!
他心里却暗自盘算:这小子,竟真能从周扒皮嘴里撬出食来?看来不光是愣头青,是真有点门道...往后在他手下,那套偷奸耍滑的功夫,怕是得好好收一收了。
马伯庸只淡淡瞥他一眼,不接这话头,只吩咐道:把料归置到稳妥处,防着雨淋。明日一早,去请木匠房的师傅来勘验屋顶。
下午他去绒线胡同,胖掌柜的态度也有了微妙变化,热情里透着前所未有的谨慎,捧出来的账本墨迹簇新,显然是熬了夜重誊的。
马管事,您请过目。他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小心翼翼地将账本推过来,小的已将往来的细项,能追想的都补上了,笔笔清楚。若有疏漏,您尽管指正。他捧着账本的手微微发抖,不仅是因为怕,更是因为心疼——这一笔笔重新做账,意味着许多见不得光的进项,从此都得断了,如同割他的肉。
马伯庸翻看几页,明知这干净的账皮下依旧藏着污糟,却也不点破,只合上账本,敲打了一句:掌柜的用心了。账目清明,你我都省心,二奶奶瞧着也欢喜。
是是是,一定不让二奶奶和管事您费心!胖掌柜腰弯得几乎要对折,连声保证。
傍晚,马伯庸正坐在梨香院石阶上核对流水簿,院门外竟传来周管事笑呵呵的声音。只见他带着两个小厮,提着一包上用茶饼走了进来,俨然一副老友串门的架势。
马管事还在忙?真是辛苦!周管事亲热得如同换了一人,将茶饼放在石桌上,白日里库房事杂,人多眼杂,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老弟千万别往心里去。这梨香院的修缮是头等大事,缺什么,日后尽管来寻我,好说,好说!
马伯庸心下冷笑,面上却堆起恰到好处的感激,起身与他虚与委蛇一番。送走周管事,他站在暮色四合院里,清楚这绝非冰释前嫌,而是对方忌惮他真能在二奶奶面前递上话,先行缓和关系,以图后计。
回住处时,在穿堂口遇上了平儿。她似是特意等在那里,见他来了,含笑低语:听说,你今日在库房,很是顺当?
马伯庸躬身,诚心道:全仗姑娘昨日回护。
平儿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声音放得更轻,如同耳语:势借一时便好,终究要靠自己立得住。府里眼睛多,今日你借了我的势,明日就有人去借别人的势。凡事留三分余地,步步为营,方是长久之道。
这话如凉水浇头,将他因白日小胜而生的些许燥热与得意彻底浇熄。他郑重应下:姑娘教诲,伯庸铭记于心。看着平儿袅娜离去的身影,他才慢慢踱回住处。
夜凉如水,他吹熄了灯,独坐窗前,借着一缕清冷月光凝视桌上那本蓝皮簿子。今日借势破局,看似赢了场面,实则也将自己架得更显眼。周管事那意味深长的笑,赵四眼底重新评估的忌惮,胖掌柜那藏着心疼的惶恐,都像是暗流下的漩涡,在这深宅大院的静默之下汹涌鼓荡。而绒线胡同那本看似清白的账册背后,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路还长,风浪只会更急。下一步,脚底需得更稳,眼光需得更毒才行。他不仅要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局面,更要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