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日,清晨。
西柳河水汹涌而下,破晓的薄雾被疾流搅动,在水面上翻涌。
持续了一整夜的搜救灯火逐渐黯淡,被天边灰白的光线取代,但那种彻夜未息的忙碌和焦虑感,却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市委书记陈阅川站在桥头临时设立的指挥点,双眼布满血丝,脸色铁青。
昨夜,他刚接到市公安局局长魏光南关于陈峰出事的紧急汇报,尚在震惊与难以置信之际,省长林正阳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电话里,林正阳的声音沉痛而坚决,明确指出:陈峰同志于国于民都有大功,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一切力量全力救援。同时,组织精干警力全力追捕凶手,并要求随时向他汇报进展。通话结束时,林正阳语气沉重地补充了一句:林夏是他的女儿,此刻正在现场,林夏的母亲夏云舒也会赶赴关陵。
这通电话让陈阅川瞬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责任。
于公,陈峰是卓越的年轻干部,遭遇如此恶性事件,他作为市委书记责无旁贷;于私,陈峰是家族中的后起之秀,担负着家族兴旺的责任。还有埋在他心底的那个秘密,也不能让陈峰出事;更紧要的是,省长千金身陷现场,省长夫人亲临,此事已从刑事案件,急剧升级为牵动各方神经的重大政治与社会事件。他当即亲自带队,火速赶赴事发现场坐镇指挥。
此刻,现场指挥部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陈阅川、魏光南,以及杜景鸣、顾常林等一众市县领导个个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每个人脸上,但更折磨人的是那种无力回天的挫败感和巨大的压力。
在陈阅川的严令下,市里和县里动用了巡逻艇、冲锋舟、直升机,甚至请来了经验丰富的老船工,沿着西柳河下游反复拉网式搜寻了四五十公里。灯光和吆喝声惊扰了沿岸的沉寂,却未能唤回那个众人期盼的身影。
最终,在天亮前后,打捞船带回来的,只有几具在河中浸泡多日、已然肿胀变形、面目全非的遗体。经初步辨认,极有可能是“8?13”洪灾中的遇难者,被暴涨的河水从上游冲下或从淹没区卷入河道,直至此刻才被发现。
而陈峰连同他那辆坚实的坦克300,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这条浑浊的巨龙彻底吞噬,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搜救队负责人沙哑地向陈阅川等人汇报着情况,建议将搜索范围扩大至更下游的西柳河汇入的宁河水域。
一股沉重的阴霾压在每个人心头:在如此湍急的河流中失踪十多个小时,生还的希望,正随着冰冷的河水一点点流走
陈阅川紧握着拳头,目光扫过浑浊的河面,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清楚,搜救绝不能停,这是对生命、对林省长、也是对所有关心陈峰的人必须有的交代。
但同时,另一项工作的紧迫性也陡然升级——必须尽快抓到凶手!这不仅仅是恶性刑事案件,更关乎一个交代。
他沉声对一旁的魏光南和顾常林道:“搜救力量不能减,范围继续扩大!同时,缉凶工作要立刻升级为头号大案!这是三省地界,省厅那边我已经沟通,向燕盟两省发出协查通知,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群人给我揪出来!还有那个毒枭团伙,必须一网打尽,清除干净。”
他的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魏光南和顾常林立刻凛然应命。
而此刻,桥头旁,临时搭起的救灾帐篷外,林夏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原本明亮灵动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奔流的河水,红肿不堪,泪痕早已干涸,只剩下无尽的悲恸和茫然。她就这样守了一整夜,任凭王娅如何劝说,都不肯离开半步。
王娅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自己的眼睛也是又红又肿,既为陈峰的遭遇痛心,又为林夏的状态揪心不已。她只能给林夏披上外套,不断地递上热水,尽管林夏几乎滴水未进。
直到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响起,一辆风尘仆仆的省城牌照轿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两位气质不凡的女性急匆匆地下来。
为首的是一位中年美妇,衣着简约而考究,面容与林夏有七分相似,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切忧虑,但眉宇间自有一股沉稳与威严,正是林夏的母亲夏云舒。跟在她身后的正是林夏的嫂子——一身戎装的雷婷。
夏云舒一下车,目光就急切地搜寻,瞬间定格在帐篷外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上。她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快步走了过去。
“夏夏!”夏云舒的声音带着颤抖和难以抑制的心疼。
王娅看到她们,如同见到了救星,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连忙起身:“阿姨,婷婷,你们来了!”
林夏似乎这才被母亲的声音从无边的空洞中拉回一丝神智。她缓缓抬起头,看到风尘仆仆赶来的母亲,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支撑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妈——!”
她猛地站起身,扑进夏云舒温暖的怀里,发出一声压抑了整夜的、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的恐惧、绝望、无助和无法承受的悲痛,听得周围所有人无不动容。
夏云舒紧紧抱住女儿,感受着她身体的剧烈颤抖,心如刀绞。她轻轻拍着林夏的背,声音哽咽:“好了,好了,妈妈来了,妈妈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巨大的情绪宣泄耗尽了林夏最后一点心力,她哭着哭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身体软软地靠在母亲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依旧紧紧蹙着,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抽噎。
夏云舒爱怜地抚摸着林夏苍白憔悴的脸颊,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她抬起头,目光与不远处的陈阅川短暂交汇,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她看着怀中昏睡却仍不时抽噎的女儿,整颗心都浸泡在无边的酸楚里。
从内心最深处讲,她并不赞同女儿与陈峰有任何交集。她夏家书香门第,杭城的官商大族,丈夫林正阳虽是草根出身,但凭借自身能力和家族支持一步步走上高位,如今已是执掌一方的正部级封疆大吏。他们的女儿,值得拥有一个更平稳、更光明、更门当户对的未来。
但是,知女莫如母,八年前那场绑架案在女儿心底刻下了多深的创伤,那道疤痕从未真正愈合。这丫头外表看似柔顺,内里却继承了林正阳的执拗和她的决绝,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场风波,从几个月前林家知晓那个叫宋可欣的女孩,戴着那枚一模一样的古玉开始,一切就已注定。女儿那沉寂了八年的执念被瞬间点燃,所有的调查、验证,直到最终确认陈峰就是当年的少年,进而放弃保研、毅然追随至此......这一系列的决绝,原来早已为今日这撕心裂肺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夏云舒的目光扫过那波涛依旧汹涌的西柳河,眼神变得愈发深邃锐利,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如今,陈峰生死未卜,女儿痛彻心扉。一个更加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开始在这位见识过太多风浪的母亲心中成形——丫头选择的这条路,决不能再继续走下去了。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如烙印般深刻。她看着怀中女儿苍白的面容,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种种,心中那份一直潜藏的不赞同与担忧,此刻化为了坚决的否定。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将整个人生都系在一个生死未卜的人身上,更不能让她永远活在报恩的执念里。
夏云舒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之色。
如果陈峰还活着,这份恩情,林家和夏家会以其他方式加倍偿还,但绝不能再搭上女儿的幸福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