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关陵县委大楼。
应急指挥中心——一号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却照不透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焦虑。
椭圆形会议桌旁几乎坐满了关陵县权力的核心层,墙上的投影幕布正显示着略显模糊的西柳河流域图,投影仪风扇的嗡鸣声隐约可闻。这里是与窗外狂暴自然力对抗的神经中枢,但此刻,这条中枢神经的信号传输仿佛陷入了阻滞。
总指挥、县委书记胡志坚坐在首位。他脸色铁青,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代表关山水库的红点,仿佛想用意志力把它钉牢。但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却是几个小时前陈峰那个被他斥为“危言耸听”的电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他,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现在想的不是如何救灾,而是如何把“决策失误”的政治风险降到最低。
“罗松,你是应急局长,关山水库最新情况到底怎么样?我要确切消息!”胡志坚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烦躁,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县应急管理局局长罗松立刻站起身,手里拿着几份刚刚接收到的、还带着雨水湿气的传真和打印件,额头上全是汗。
“胡书记、杜县长、各位领导。”他语速很快,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我们最后接到的官方通知是零点二十七分,灵武县全面开闸泄洪。”
他顿了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现......现在,灵武县防指......已经联系不上了,我估计关山水库大坝极有可能不是计划泄洪,而是......是发生了溃决!洪峰的能量和破坏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溃坝?!”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几位副局长脸色瞬间煞白。
胡志坚猛地一拍桌子,“可能!我要的是确切消息,灵武县方面不是一再保证大坝安全吗?罗松,你的信息核实工作是怎么做的?!这种猜测能拿到指挥部来讲吗?这会造成社会恐慌!”
罗松被噎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他完全是按流程办事,跨省协调和信息核实需要遵循既定的程序,上游兄弟县市的官方通报历来就是他们判断险情的最主要依据,谁能想到对方这次通报竟与实际情况存在如此巨大的偏差?
“胡书记,”杜景鸣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正要将话题拉回救灾本身,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看到屏幕上“陈峰”两个字,他心头一紧,立刻止住话头,迅速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陈镇长,河湾镇情况怎么样?”他语气急促,随即脸色剧变,“什么?十余米高的洪峰?河湾镇街区......全被冲毁了?”
杜景鸣的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会议室炸开。刹那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几位局长手中的笔“啪嗒”掉在桌上,有人不自觉地站起身,又缓缓坐下。
胡志坚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转而浮现出一种近乎空白的震惊。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那只刚刚重重拍过桌子的手正微微颤抖,双眼之中,满是政治生命终结的绝望。
罗松脸色由红转白,喃喃道:“真的是溃坝了.......”他的声音虽轻,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却清晰可闻。
杜景鸣此刻已顾不上会议室的骚动,他对着手机急切地追问:“人员撤离情况如何?有没有伤亡?陈镇长?陈峰!”通话突然中断,他猛地放下手机,目光扫过全场。
“通讯中断了。”杜景鸣的声音沉重如铁,“河湾镇,可能已经失联。”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所有人最后的侥幸。县委书记胡志坚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又猛地睁开,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个指挥官应有的决断。他正准备开口,杜景鸣的手机又顽强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手机号。
杜景鸣立即按下接听键,并开启了免提。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筒里率先冲出的是一片混沌的喧嚣——暴雨砸落声、柴油发电机的轰鸣、以及远处洪水持续不断的低沉咆哮,几乎将陈峰的声音淹没。
“杜县!我是陈峰。”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这片嘈杂,异常清晰,却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带着一种极度疲惫下的干涩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压出来的。
“河湾镇街区......全完了!”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这个残酷的事实,语速极快,但异常稳定,没有任何颤音,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陈述,“茶马街、青石街、商业街......目视所及,一片汪洋,建筑几乎坍塌,只剩几栋高层结构还露在水面以上。”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有陈峰的声音和背景里呼啸的风雨声通过免提回荡。所有人的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几条熟悉街道被滔天洪水吞噬、撕碎的恐怖画面,一股寒意从每个人的脊椎骨窜起。
杜景鸣紧紧握着手机,手背青筋蜿蜒,急声追问:“人员呢?!陈峰,人员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伤亡?!快说!”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直接关系到这场灾难的定性,关系到在场每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和良心!
电话那头传来陈峰重重吸气的声音,仿佛在极力平复情绪,紧接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几乎破音的嘶哑,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人没事!杜县!都在!镇区一万一千四百二十三人,包括养老院的老人、行动不便的......一个不少,全都撤出来了!现在都在西山坪安全区!目前统计,全镇两社区加十七个行政村,未发现伤亡!”
“未发现伤亡?!”
这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再次在会议室炸响,但其效果却与之前的“溃坝”、“全毁”截然不同!
罗松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绝望和惨白瞬间被极致的惊愕取代,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十余米高的洪峰,摧毁了一个镇子,怎么可能无一人伤亡?!这简直是奇迹!
众人也是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有人下意识地想去揉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胡志坚原本死灰般的脸上骤然涌上一股血色,那是一种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混杂的表情。他身体前倾,几乎要站起来,眼睛死死盯着杜景鸣手中的手机,仿佛想透过它看到河湾镇的真实情况。
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此刻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无人伤亡?这...这怎么可能?!
瞬间,一丝绝处逢生的侥幸与更大的恐惧交织在他的脑海里。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奇迹”反而将他置于更不利的境地,如果首当其冲的河湾镇没事,那下游的灌口镇、马沟乡、永兴镇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