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下午,“铁牛号”在废墟间的临时通道上,如同蜗牛般缓缓爬行,最终停在一处开阔地。
“卸车!快!就这里!”
李长河拉开车门,纵身跳下。
双脚再次踏上地面时,感觉却是如此陌生。
他自认经历过北疆的炮火硝烟、见过生死...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超出他想象力的极限,狠狠冲击着他的感官。
昔日热闹的街道、整齐的厂房、成片的居民区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高低起伏的瓦砾堆。
断裂的预制板层层叠压,偶尔能看到一面残存的墙壁...上面还贴着半张年画,诉说着这里曾经是一个“家”。
阵阵哭喊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击着耳膜。
“我的儿啊——你在哪儿啊——!”
“爸!妈!你们应我一声啊!”
视线所及,已非人间。
......
听带路的民兵说,车队被分配的这片区域,原本是一个密度不小的居民区。
可现在,除了废墟,还是废墟。
一些幸存下来的灾民,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
车队刚刚停稳,就有灾民围拢过来,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乡亲们让一让,让一让!我们马上分发物资...大家别急!
没有时间感慨,更没有时间恐惧。
“卸车!把帐篷先支起来!药品和干粮搬到那边空地上!”
李长河率先冲到“铁牛号”车尾,解开篷布,露出了里面码放整齐的物资。
其他司机也立刻行动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将救命物资从车上传递下来,堆放到指定地点。
一个穿着破烂工装的老大爷,颤巍巍地走过来,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同样灰头土脸的小男孩。
老人看着卸下的压缩干粮,喉咙艰难滚动了一下。
见状,李长河拿起一块,塞到他手里。
只见老人费力将其掰成两半,然后将稍大的一块,小心塞进怀中男孩嘴里。
那孩子大概是饿极了,本能地吮吸起来,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随后,老人将另一半干粮紧紧攥在手心,低头看着仅剩的小孙子...浑浊的老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上皱纹,大颗大颗滑落下来......
这一幕,狠狠刺在李长河的心上。
他扭过头,更加卖力地搬运起来。
物资刚卸完,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传来:
“那边!三号楼宿舍区...需要人手!快来几个人帮忙!”
李长河和另外两个司机,以及周围几个战士,立刻朝着呼喊的方向跑去。
所谓的“三号楼宿舍区”,此刻只是一座高达五米的残骸小山。
一台履带式推土机停在旁边,但不敢轻易上前作业。
因为废墟结构极不稳定,大型机械的震动...很可能导致二次坍塌,将下面的生存空间彻底压垮。
一队年轻的战士,正在排长指挥下,用铁锹、镐头...甚至直接用手,拼命地挖掘着。
“同志!什么情况?”
李长河冲到近前,大声问道。
那排长抹了把汗水,声音沙哑:
“之前听到下面有有敲击声...但现在又没动静了!”
李长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他立刻捡起一把铁锹,加入挖掘的队伍中,奋力铲开表面的碎砖。
挖掘工作进行得异常缓慢。
每一块楼板、碎石,都可能牵连着整体结构。
大家既要快,又不敢用蛮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下面依旧没有任何声息。
就在众人绝望的时候。
一直埋头干活的李长河,动作猛地一顿。
此刻,他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
“嗒…嗒…嗒……”
旁边一个战士注意到他的异样,沙哑着嗓子问道:
“同志,怎么了?”
李长河高高举起了手臂,用尽力气大喊:
“安静!都安静!”
周围的嘈杂声小了些,大家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地看着他。
李长河示意大家不要动,他自己再次俯下身,耳朵紧紧贴在预制板边缘。
“嗒…嗒……”
找到了!就是这里!
“下面有人活着!在敲东西!”
李长河抬起头,指着那块预制板下方。
排长立刻冲了过来,同样趴下倾听。
几秒钟后,他猛地抬头:
“快!就从这里往下挖!”
“注意支撑!别造成二次塌陷!”
挖掘的速度陡然加快,但动作却更加小心。
李长河干脆丢开铁锹,直接戴上妻子给的厚手套,加入了挖掘、传递碎石的队伍。
......经过几个小时的奋战,一个由断裂楼板支撑起、不到半人高的三角形空间,被小心翼翼清理出来。
但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一名战士赶紧拿来手电筒,将光柱探入那个三角空间。
光柱晃动,照亮了里面的情形。
那一刻,所有围在洞口的人,呼吸都为之一滞。
一位年轻的母亲,蜷缩着身体...以极其别扭的姿势,死死顶住了上方的大衣柜。
这时,她右手攥着一块碎石,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水泥板。
而在她身下的狭小空间里,蜷缩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孩子满脸都是灰尘,双眼紧闭。
“快!撑住上面!把人救出来!”
战士们立刻行动起来,先是用顶杆加固那个三角空间...然后几个人合力,一点点挪开沉重的衣柜。
当衣柜被移开的瞬间,那位母亲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倒向一边。
她手中的碎石无力滑落,彻底失去了意识。
当孩子接触到新鲜空气时,小嘴微微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哭声。
“哭了!孩子哭了!”
“活着!孩子还活着!”
不少铁打的汉子,都忍不住别过头去,用袖子擦拭着眼睛。
随后,那位母亲的躯体,也被担架小心抬了出来。
医护人员迅速围上来,对母子二人进行紧急检查和处理。
李长河退到稍远的地方,靠在半截断墙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他看着那个被护士抱在怀里、用小勺子喂着清水的孩子,下意识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布包。
趁着无人注意,李长河心念一动。
一小瓶葡萄糖液,悄然出现在包里。
这时,那个小护士试图再喂一点水...但孩子似乎吞咽困难,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同志!”
李长河站起身,将小瓶葡萄糖递过去。
“试试这个,葡萄糖水。”
小护士犹豫了一下,打开瓶子闻了闻,确认是葡萄糖无异后...便用棉签蘸了几滴,轻轻涂抹在孩子的嘴唇上。
孩子小舌头下意识舔了舔,喉咙微微动了一下,发出更明显的吞咽动作。
“她喝了!她肯喝了!”
小护士低呼一声,开始小心喂了起来......
......
夜幕降临,李长河和司机们找了个背风地方,简单吃了点干粮,准备继续工作。
这时,一个约莫八九岁、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小男孩,端着一碗水,怯生生地走到李长河面前。
“叔叔…喝...喝水。”
男孩的声音很小,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李长河愣了一下,看着男孩苍白的小脸,心里一阵发酸。
“孩子,你家人呢?”
男孩低下头,看着露出脚趾的破布鞋,声音更小了:
“...都没了......”
李长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片刻后,他从包里摸出几块水果糖,塞到男孩手里。
男孩看着花花绿绿的糖纸,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他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味慢慢化开。
随后,小男孩抬起头,露出极其短暂的笑容。
司机老马看到这一幕后,长长叹了口气:
“这孩子命大,听旁边人说...整栋楼,就活了他一个!”
望着男孩慢慢走远的背影,老马点上一根香烟:
“唉,我老家也是凤凰城的。”
李长河一愣:
“您家人...”
“还好,住在郊县...房子全塌了,但人没事。”
老马吐出一口烟圈。
“我开车二十多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这双手除了握方向盘,还能做这么多事!”
李长河点点头,看着自己满是伤痕的双手: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