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夜,静谧而深沉。苏家别院在月色下仿佛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廊下的灯火晕开一小团一小团的暖黄,却驱不散弥漫在特定角落的沉寂与低气压。
欧阳小敏的静室,已连续多日门窗紧闭,气息沉凝得如同古井深潭。自炎阳谷归来,剑心通明体受损,她与天地间那玄妙的感应变得模糊不清,仿佛绝世琴师失去了最敏锐的听觉,这种痛苦与迷失,远非肉体伤痛可比。她终日闭关,试图以残存剑意重新沟通定坤,温养剑心,进展却微乎其微。
萧凡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云涯子所授的“混元一气诀”艰深晦涩,他整日与体内那锅混乱能量搏斗,时而被淤塞之力胀得经脉生疼,时而又因力量流失而感到阵阵虚弱。但每当他调息间隙,感知到隔壁那如同被浓雾笼罩、沉寂得令人心慌的气息时,自己的痛苦便仿佛成了次要。
他深知欧阳小敏外表清冷,内心却极其骄傲坚韧。剑道是她的生命,是她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如今前路仿佛被生生斩断,她心中的煎熬,远胜于他。
今夜月华极盛,清辉遍洒,竟隐隐透出几分孤寒。萧凡心绪不宁,无法入定,信步走到院中一株繁茂的金桂树下——从这里,恰好能望见小敏静室那扇紧闭的窗。
窗内漆黑一片,无声无息。
萧凡的心莫名收紧。他迟疑片刻,终是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帕仔细包裹的东西。
他缓缓打开,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枚边缘有些磨损、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玄铁令牌。令牌正面刻着古朴的“欧阳”二字,背面则是一柄小小的剑形印记。
这枚令牌,是改变他命运轨迹的开端。
那时金陵雨季,钱百万离奇毙命于密室,面带诡异微笑。他作为府衙仵作,勘验现场,发现了这枚令牌,也因此遇到了奉命前来调查令牌来源的她。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朦胧雨帘中,一身素净剑袍,容颜清丽绝伦,眼神却冷冽如秋水深潭,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她检查了令牌,确认是剑阁之物,随后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因接触现场残留法术陷阱而不受控制打出的喷嚏上。
她那清冷的眸中,第一次露出了不同于审视死物的、名为“探究”的兴趣。
“你似乎…对法术能量有特殊反应?”她开口,声音如冰珠落玉盘。
后来,她带他回了蜀中剑阁。最初的目的,确实带着几分研究和利用的心思——一个能对异种能量产生如此剧烈排斥反应的仵作,或许能成为探查某些阴邪法术案件的独特工具。
他那时懵懂,又因自身“怪病”常年受人侧目,对于能被“天下剑宗”的仙子看中(哪怕是作为研究对象),竟也存着一丝卑微的欣喜。他努力配合着各种测试,忍受着那愈发剧烈的喷嚏和不适,只为了能偶尔看到她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的清冷模样。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那次剑阁禁地煞气泄露,他失控吸入过量煞气,痛不欲生,是她不顾反噬,以精纯剑意替他疏导,守了他整整一夜?
是那次遭遇大长老的伏击,她身陷重围,却将他护在身后,剑光如虹,寸步不退,血染白衣依旧清冷如故?
还是后来,云涯师公现身,点破他身世,道出他父亲萧凌霄与剑阁的渊源,与欧阳家的恩情?她看他的眼神,才从探究的工具,渐渐染上了复杂的愧疚、恍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关切?
共同经历生死,揭开身世迷雾,往日的利用之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化为并肩作战的信任与难以言喻的情愫。只是她清冷惯了,他亦不敢唐突,那份心意便如同深埋的剑胚,默默承受着岁月的锻打,未曾显露锋芒。
直到炎阳谷,慕容嫣撕开一切伪装,赤裸裸地揭露了她最初那份“研究”之心,更欲将他们视为材料抽取本源…这无疑于在她本就受损的剑心上,又狠狠划了一刀。骄傲如她,如何能不自责,不彷徨?
月光下,萧凡指尖摩挲着令牌冰凉的表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金陵雨水的湿气和她指尖淡淡的冷香。心中五味杂陈,酸涩与怜惜交织。
就在他出神之际,“吱呀”一声轻响。
静室的门,缓缓开了。
欧阳小敏走了出来。她未束发,墨发如瀑垂落,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身形在月下显得格外清瘦孤寂。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清亮锐利、能洞穿虚妄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蒙上了江南永不散去的雾霭,失去了焦点,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疲惫。
她似乎并未看见树下的萧凡,只是仰起头,望着空中那轮孤冷的明月,仿佛想从中找到某种答案,又仿佛只是无处可去。
萧凡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为之一窒。他从未见过如此…破碎感的欧阳小敏。
他站起身,脚步声惊动了她。
欧阳小敏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层雾霭波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归于沉寂。“萧凡。”她轻声唤道,声音干涩低哑。
“嗯。”萧凡走上前,将手中的玄铁令牌递了过去,喉咙有些发紧,“夜里风凉…怎么出来了?”
欧阳小敏的目光落在令牌上,怔了许久,眸中泛起极其复杂的波澜,有追忆,有痛楚,更有一丝深藏的愧意。她伸出冰凉的手指,接过令牌,指尖无意擦过萧凡的掌心。
“静不下心。”她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枚代表最初“目的”的令牌,声音轻若蚊蚋,“…感知尽失,剑心蒙尘。或许…这便是因果。”
她指的是最初那份带有利用性质的开始,与如今近乎道毁的结局。
萧凡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紧抿的苍白的唇,看着她仿佛一碰即碎的脆弱,胸腔中那股一直混乱挣扎的能量,忽然因某种强烈到极致的心疼与不甘,猛地沸腾起来!不再是痛苦的冲突,而是一种想要撕裂迷雾、传递心意的炽热冲动!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握她的手,而是坚定地覆盖在她握着令牌的手上。
欧阳小敏浑身一颤,蓦然抬眼,清冷的眸中满是惊愕。
萧凡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透过掌心传递过去。
“小敏,”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却字字清晰,“还记得这令牌吗?金陵雨夜,钱家密室。你因为我那可笑的喷嚏带走了我。”
“最初是研究,是利用,我知道。”他坦然承认,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但我从未后悔跟你走。若非如此,我可能永远是金陵城里那个被人嘲笑的‘喷嚏仵作’,不会知道父亲是谁,不会遇到师祖,不会…不会有机会看到剑阁的云,蜀道的雨,更不会…不会有机会站在你身边。”
他握紧她的手,那枚冰冷的令牌硌在两人掌心,仿佛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我这身体,是麻烦,是破炉子,但它也帮我们破过幻术,吞过煞气,甚至在炎阳谷…它本能地反抗了慕容嫣!师遇说,这是希望!”
他体内的能量奔涌着,顺着相握的手,传递过去一丝微弱却无比灼热、无比坚定的意念——那不是力量,而是那份于尘埃中亦要挣扎向上的倔强,是那份无论起因如何、最终甘之如饴的认同,是那份…早已超越最初目的的倾慕与守护!
“剑心蒙尘又如何?我们一起擦!感知不到天地,你就感知我!”萧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体内气息虽乱,但每一次冲突,每一次调和,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你若看不清前路,我的路分你一半!你若觉得亏欠,那就用往后无数个日夜,换种方式‘研究’我这个人!多久我都等!”
欧阳小敏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毫无保留的炽热、真诚与近乎蛮横的温柔。掌心传来的温度滚烫,那混乱却蓬勃的生机,那铿锵有力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她沉寂的心湖上,冰封的湖面骤然裂开无数细缝!
她总是清冷自持,习惯了一个人承担所有,习惯了以剑为心,却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如此霸道地告诉她——你不必独自面对,我的肩膀可以分你一半,我的前路愿与你同行!
月光如水,温柔地包裹着两人,将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院中静得能听到彼此如擂的心跳。
良久,欧阳小敏极其缓慢地、微微蜷缩手指,回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依旧冰凉,却不再那般僵硬无力。
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和那枚玄铁令牌,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唇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笑容,却比月光更动人。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一个字,重若千钧,仿佛卸下了万古寒冰。
她松开手,却没有拿走那枚令牌,只是转身,走向静室。行至门口,她停步,并未回头,只有清冷却染了一丝微不可察暖意的声音传来:
“夜深了,去休息吧。”
萧凡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凉意和令牌的冷硬。他体内那沸腾的能量不知何时已悄然平复,变得异常温顺平和,甚至…焕发出一种崭新的活力。
他抬头,深吸一口带着桂香的清冷空气,缓缓吐出。
道阻且长,伤犹在身。 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至少,今夜月光,并非 solely 孤寒。
静室内,欧阳小敏背靠着门扉,缓缓滑坐在地。她摊开手掌,那枚玄铁令牌静静躺在掌心,冰冷的金属似乎也沾染了一丝残留的暖意。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身旁的定坤剑。
剑身依旧冰凉,沉重。
但她闭上眼,不再徒劳地去追寻那缺失的“通明”,而是回忆着掌心那灼热的温度,那铿锵的话语,那枚令牌所承载的、已然截然不同的意义。
渐渐地,那冰凉的剑柄,似乎…也不再难以把握。
心灯虽弱,终未泯灭。 只需一星火种,便可重燃万里荒原。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