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理所当然的排斥,可不知为何,心口那根看不见的刺,仿佛被这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锐痛。
她慌忙收回踏进门槛内的脚,仓促地退到门外,手足无措地站在廊下,看着那扇半开的房门,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
就在她刚退出来,心神不宁之际,一个穿着青色苗服、梳着俏丽发辫的姑娘,满脸焦急地跑了进来。她大概太过担心阿喜婆婆的病情,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口阴影里站着的沈知意。
沈知意下意识想伸手拦住她,怕她不知情贸然闯进去,也被乌执赶出来,平添尴尬。
然而,那姑娘像一阵风似的直接冲进了屋里。
沈知意上前一步,话还未出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乌执的声音,他叫了一个苗语名字,音调是沈知意不熟悉的温和,并且……他并没有让那姑娘离开。
沈知意伸出去欲阻拦的手,就那么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们……原来是认识的?而且看起来,关系似乎……不错?
屋子里传来三人模糊的对话声,女孩的抽泣,乌执低沉的安慰,阿喜婆婆偶尔气若游丝的插言。
沈知意站的角度,恰好能透过半开的门缝,瞥见里面的情景。那姑娘哭着拉住了乌执的衣袖,急切地问着什么,脸上满是担忧和依赖。乌执……他竟然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那姑娘的头,微微低头,耐心地在她耳边解释着什么,姿态是沈知意从未见过的……温和与亲近。
沈知意的苗语本就半吊子,隔得又远,听不真切。理智告诉她应该走远些,非礼勿听。可她的双脚却像被无形的藤蔓缠住了,牢牢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心底那片刚才被阿喜婆婆的话刺到的地方,似乎又被什么更微妙的东西,轻轻地拧了一下。
里面有脚步声朝门口走来。沈知意心中一慌,下意识想往后退避,却因心神不宁,脚后跟不慎撞到了廊下那盆孤零零的绣球花!
“哗啦——!”
花盆倾倒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刺耳。
沈知意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地。碎裂的瓷片飞溅,其中一片锋利的边缘,正好划过了她缠着布条的手心,旧伤未愈,又添一道新鲜的口子,鲜血迅速渗了出来,染红了布条。
房门被拉开,乌执蹙着眉头出现在门口,看着摔倒在地、掌心渗血,身旁是破碎花盆和零落绣球花的沈知意,语气带着一丝疑惑:
“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知意抬起头,眼眶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缘故,微微泛着红,在清晨的冷风里显得格外脆弱。
她看着乌执,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他身后那个正关切望出来的苗疆姑娘,声音轻颤,语无伦次: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花盆……我这就收拾……”
沈知意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衣裙沾满了泥尘和碎叶,脸上更是火辣辣地烧着,分不清是摔倒的疼痛还是被撞破“偷听”的羞窘。
她甚至不敢去看乌执的表情,更不敢看他身后那位苗女,只觉得空气都凝固成了粘稠的尴尬。
“我想拦她来着……怕她不知情贸然进去……”她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越来越低,“我不是故意要偷听……我、我不知道你认识……”
乌执的目光并未在她慌乱的神情上停留太久,而是落在了她那只因为疼痛而发颤蜷起的手上,新鲜的血液已经透过粗糙的布条渗了出来,在素白的布料上晕开刺目的红。
“她是阿喜婆婆的孙女,南梦。”乌执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沈知意怔怔地抬头。
“阿喜婆婆一生未嫁。”乌执继续道,目光投向屋内,仿佛能穿透竹墙看到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南梦是她早年从山涧边捡回来一手带大的。”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南梦十岁那年,她的亲生父母寻来,将她接出山外生活。但她从未忘记婆婆,一直留在外寨的学堂学习,时常回来探望。只是前段时日学堂考核,你未曾与她碰面。”
原来如此。
沈知意心中的那点莫名窒闷并未完全消散,但至少弄清了原委。她低声应道:“……这样啊。”
想起方才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沈知意忍不住关切地问道:“阿喜婆婆……她还好吗?”
“暂无性命之忧。”乌执言简意赅。
沈知意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盘旋在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是因为……神树吗?”
她猜想,是不是因为神树被移走,寨子失去了某种平衡,才让年迈的阿喜婆婆骤然病重。
“不是。”乌执的回答斩钉截铁,他转过身,目光掠过院中那盆被她撞坏的绣球花,望向更远处的山峦,“阿喜婆婆,今年已有一百五十五岁高寿。”
沈知意愕然抬头。
“万物有灵,亦有其寿数轮回。草木枯荣,人亦有尽时。”乌执的侧脸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轮廓分明,也透着一丝罕见的悲悯,“所谓永生,自始至终,就只是贪婪者编织的虚妄之梦。即便是神树,也无法逆转这天地法则。”
沈知意怔住了。
她忽然想起曾听过的关于巫滕寨的传闻,这里的居民因世代受神树灵韵滋养,平均寿数远比山外人绵长。一百五十五岁,放在寨中或许只是步入暮年,但对于个体生命而言,这已是接近终点的漫长旅程。
阿喜婆婆不是病了,是寿数将尽,如同秋叶般自然而然地走向凋零。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对生命流逝的敬畏,以及对阿喜婆婆的怜惜,更有对自己先前那点狭隘猜想的惭愧。
沈知意垂下眼睫,
“抱歉……”
这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从她唇间溢出。
这句道歉,既是对阿喜婆婆,也像是对乌执——为她至今仍未能完全理解这片土地和其上生命的沉重。
乌执的眸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他没有回应这句道歉,只是移开视线,淡淡道:“走吧。”
他率先转身,朝院外走去,步伐不再像来时那样急促,却依旧没有等待的意思。
沈知意按着受伤的手,默默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言地回到了吊脚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