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乌执和卓雅暂且安顿在自己的院落附近,看着仆役们妥善安置好他们的随身物品(其实并无多少行李,尤其是乌执,除了那身换下的苗服和几件沈知意临时添置的汉服,几乎身无长物),沈知意嘱咐他们先好生休息,熟悉一下环境,晚些时候再一同用膳。
小卓雅对新环境既好奇又有些怯生生的,乖乖点头。乌执则依旧是那副空茫安静的模样,只是在那处抱厦门前驻足,雾气弥漫的眸子静静看了沈知意片刻,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然后才沉默地转身进去。
沈知意站在院中,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在她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与纷乱。沈荆?叔公?大祭司?这几个词在她脑中反复盘旋,交织成一个令人不安的谜团。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厅堂之上,因着乌执和卓雅在场,又因父母出乎意料的接纳态度,许多关键的疑问她竟未来得及细问。这个与苗疆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叔公”沈荆,他的来历,他与沈家真正的关系,这一切都如同隐藏在迷雾后的真相,让她坐立难安。
她必须问清楚。
沈荆!那个阴险狡诈、与卓长老勾结、险些害死她和乌执的沈荆,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苗疆“大祭司”,被梁仕初奉为上宾带回了京城,甚至还住进了梁府!
这荒谬的事实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头。父母对此似乎毫不知情,甚至还将他视为关系到沈家颜面的“重要亲戚”。
这其中必定有巨大的阴谋!
她必须弄清楚,这个“叔公”沈荆,究竟与沈家有何渊源?为何此前从未听父母提起?他在南疆所做的一切,沈家是否知情?
一些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难道沈家与苗疆那些诡谲之事,也有牵连?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她定了定神,对院中的嬷嬷吩咐了几句看好卓雅和乌执,便转身,再次朝着父母所在的正院走去。
夜色已渐渐笼罩下来,廊下悬挂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沈父沈母似乎刚用完晚膳,正在花厅里喝着消食茶,低声交谈着什么。见沈知意去而复返,脸上都露出一丝讶异。
“意儿?怎么又过来了?可是你那弟弟妹妹安置得不妥?”沈母放下茶盏,关切地问道。
“父亲,母亲,”沈知意福了一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出于寻常的好奇与关切,“女儿方才安顿好阿雅和阿执,忽然想起心中仍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那位……沈荆叔公,既是南方苗疆之人,为何会与我们京城沈家有所牵连?我们沈家世代居于京畿,怎会在南方……有那样一位叔公?”
她刻意强调了“那样”二字,却绝口不提沈荆曾与卓长老勾结、利用她重伤乌执、甚至欲置她于死地的种种行径。
那些血腥与阴谋,是绝不能摊开在父母面前的秘密。
此话一出,花厅内的气氛似乎瞬间凝滞了一下。
沈母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父,眼神中带着询问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沈父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又恢复自然,轻轻呷了一口茶,并未立刻回答。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过了好一会儿,沈母才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接过话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缥缈:“意儿,你既然问起……此事说来,也算是我们沈家一桩旧闻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当年,你太爷爷……也就是你父亲的祖父,曾奉旨南下督办过一段时日的盐铁事务。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南疆……结识了一位当地女子。”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跳!太爷爷?南疆?
沈母的话语含糊,但“结识”二字背后隐含的风流韵事,已然呼之欲出。沈知意心中了然,这在世家大族中并非罕见,只是多半讳莫如深。
“后来呢?”沈知意追问道。
“后来,你太爷爷公务期满,自然是要回京的。”沈母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感慨与不解,“那女子……据说并未跟随回来。再后来,没过几年,你太爷爷……他便像是看破了红尘俗世一般,对朝政之事意兴阑珊,竟主动上奏,将身上的爵位与虚职尽数让给了你父亲承袭……”
沈知意听得心头震动。太爷爷当年竟曾是袭爵之人?这还是她第一次听闻。
“……自那之后,”沈母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你太爷爷他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离开了京城,不知所踪。有人说是寻仙访道去了,也有人猜测……他是回了南疆,去寻那位故人了……”
原来如此!
沈知意心中豁然开朗,却又涌起更多的疑问。所以,沈荆,极有可能就是太爷爷当年在南疆留下的血脉?所以他才姓沈,所以才与沈家有着这层扭曲的“叔侄”关系?
一段不被家族认可的风流债,一个被刻意遗忘的私生子。难怪父母对此讳莫如深,也难怪沈荆会对沈家……或许怀有如此复杂的情绪,甚至不惜与虎谋皮,勾结梁仕初。
她正想再问得更仔细些,比如太爷爷的名讳,比如沈荆的母亲究竟是何种身份……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父却在此刻放下了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追问。
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沈知意脸上,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结束话题的决断:
“意儿,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其中细节,为父与你母亲所知也有限。如今既已过去,便不必再深究了。”
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转为惯常的淡漠与关切,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
“天色不早了,你今日刚回府,车马劳顿,又安置了弟妹,想必也乏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母也连忙附和道:“是啊意儿,快回去休息吧。你叔公……沈荆那边,既然住在梁府,自有梁家操心,你也不必过多挂怀。”
父母二人一唱一和,态度温和,却将那扇刚刚开启了一条缝隙的、通往过往秘密的大门,又毫不留情地关上了,甚至落下了锁。
沈知意看着父母那明显不欲多谈、甚至带着一丝讳莫如深的表情,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她只得将满腹的疑问重新压回心底,恭顺地行了一礼:“是,女儿知道了。父亲母亲也早些安歇。”
她退出花厅,走在回廊下,夜风吹拂,带着晚春的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迷雾。
太爷爷的南疆风流债与失踪,沈荆的出现与冒充,父母讳莫如深的态度……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父母院落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沈家与南疆的牵连,恐怕远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