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染坊的后院藏着位更老的手艺人。林墨跟着阿月进去时,老人正坐在竹椅上,手里捏着块白布,指尖在布上轻轻游走,像在抚摸熟睡的婴儿。阳光透过葡萄架落在她手上,指关节肿大,皮肤皱得像干枯的树皮,却灵活得不可思议。
“这是我奶奶,”阿月轻声说,“她眼睛不太好,却还能扎出全镇最细的花纹。”
奶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对着林墨的方向笑了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后生仔,来看扎染?”她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木头,温温软软的。
林墨点点头,在她旁边的小凳上坐下。奶奶的膝头放着块白布,已经用棉线扎出了细密的纹路,像蛛网,又像水波。她的指尖在布上游走,时不时停下来,用指甲掐一下布面,或者把线再勒紧些,动作缓慢却笃定,像在和布匹说悄悄话。
“奶奶不用看图案,全凭手感。”阿月说,“她心里有本图谱,哪块布该扎什么花,怎么扎,比我们年轻人记得还清楚。”
奶奶听到这话,笑了起来,皱纹里盛着阳光。“布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好看的花纹。”她拿起一根细棉线,在布角扎了个结,指尖捻线的动作像在绣花,“以前没电灯,晚上就在煤油灯下扎布,眼睛就是那时候熬坏的。可布不骗我,你扎得用心,它染出来就体面。”
林墨看着奶奶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上全是厚茧,却能精准地捏住细细的棉线,在布上扎出毫米级的花纹。有次线松了,她没看,光凭指尖的触感就发现了,“这儿得再勒紧点,不然蓝颜色要跑进来。”
阿月说,奶奶年轻时是镇上最好的扎染师傅,远近的新娘都来求她扎的喜帕。“她扎的凤凰,翅膀上的羽毛能数出一百根,每根都不一样。”奶奶听着,只是轻轻摇头,“哪有那么好,是不听话罢了。”
中午吃饭时,奶奶坚持要林墨留下。餐桌上的腌菜、腊肉,都是自己家做的,装在蓝白相间的扎染碗套里,和奶奶的手艺浑然一体。奶奶夹菜时,手会微微发抖,可一拿起布,指尖就稳得像块石头。
“人老了,手脚不中用了,”奶奶放下筷子,摸了摸身边的布,“可布不嫌弃我,还跟我说话呢。”
林墨不懂怎么跟布匹对话,却想起自己拍照片时的感觉——有时对着风景拍了几十张都不满意,有时随手按下快门,却捕捉到了最动人的瞬间。或许和奶奶与布对话一样,都是用心感受后的默契。
下午,奶奶要扎块孔雀纹的布,准备给即将出嫁的邻居姑娘做嫁妆。她的指尖在布上移动,棉线在指间跳跃,像只翻飞的蓝蝴蝶。林墨蹲在旁边看,不敢出声,怕打扰了这场指尖与布匹的对话。
阳光慢慢西斜,葡萄架的影子在布上移动,像在帮忙画底稿。奶奶的额头上渗出汗珠,阿月想替她擦,被她拦住了:“别碰,正跟孔雀说呢,让它把尾巴开得再大些。”
布扎好时,夕阳刚好落在布面上。奶奶把布举起来,对着光看,虽然看不清,却能从她的笑容里知道,孔雀听懂了她的话。“明天染出来,保准好看。”
离开染坊时,奶奶给了林墨一块她年轻时扎的染布,上面是只展翅的凤凰,羽毛的纹路细得像发丝。“给你遮风挡雨。”奶奶的指尖在布上轻轻拍了拍,像在盖章。
林墨把染布铺在房车的挡风玻璃上,蓝白相间的凤凰在阳光下栩栩如生。他想起奶奶的指尖,想起她和布匹的对话,突然明白,所谓手艺,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用心,是与物件建立的深厚情谊。就像奶奶与布,就像他与相机,就像“小墨号”与这段旅程,用心相待,彼此就会成为最好的风景。
夜里,林墨做了个梦,梦见奶奶的指尖在布匹上跳舞,染出的靛蓝色漫成了海,漫成了天,漫成了他心里最温柔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