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天光熹微。
漆黑的楼船没有驶向任何官设的码头,而是在远离官道的一处荒凉河湾悄然靠岸。冰冷的晨雾笼罩着河面,岸边只有嶙峋的礁石和枯败的芦苇。
“下船!”
玄水坞的护卫粗暴地驱赶着所有乘客。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踩着湿滑的泥地,踏上了这片传说中机遇与凶险并存的土地——中州。
楼船不做片刻停留,迅速掉头,在一阵沉闷的机括声中,再次隐入浓雾,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冥、沈独步和夜隼站在岸边,看着冰冷的河水,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东荒的血与火,似乎都被这条无定河隔绝在了身后。
他们徒步向内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一条修葺得极为平整宽阔的官道出现在眼前。与东荒坑洼不平的土路截然不同,这条大道由青石铺就,路面上车马不绝,往来的商队、修士络绎不绝,秩序井然。
更让他们感到心悸的是,每隔数里,便能看到一队队身着统一制式铠甲、气息沉稳的士兵在巡逻。这些士兵目光锐利,不时会拦下过往的行人进行盘查,核对一种名为“路引”的身份文牒。
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种与东荒的混乱粗犷截然不同的、深入骨髓的森严秩序。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三人绕过官道,从野地潜入了一个边境小镇。
镇口的公告栏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种盖着朱红大印的法令,从田税、商税到户籍管理、宵禁律令,条条框框,细致入微。其中一张泛黄的通缉令上,画着一名被官府追捕的采花贼,赏金不过百两白银,下方却标注着由“鹰犬卫”负责追缉。
沈独步低声解释道,鹰犬卫是苍茫古国专司缉捕的精锐,其出动的规格,在东荒足以用来追杀一名凝气期中阶的宗门叛徒。
在这里,律法的威严被拔高到了极致。
三人又累又饿,腹中早已空空如也。路边一个茶摊飘来阵阵肉包的香气,引得陆冥腹中一阵雷鸣。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却只摸到几块坚硬的疗伤丹药。沈独步更是苦笑一声,将空空如也的钱袋翻了个底朝天。
他们摸遍全身,也凑不出几个能用来买食物的铜板。
陆冥看着那些寻常的镇民围坐在桌边,喝着热气腾腾的粗茶,吃着松软的点心,脸上是安逸而满足的神情。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除了被追杀的危机之外,另一种名为“贫穷”的窘迫。
这种无力感,甚至比面对刀剑更让他感到陌生和压抑。
是夜,三人寻了一处无人的山岗。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山林间。在地平线的尽头,一座无比宏伟的巨城轮廓,在清冷的月色下显现。那座城市太大了,宛如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远古巨兽,城中透出的万家灯火汇聚成一片橘色的光海,甚至将那一片的天际都染得亮如白昼。
那便是苍茫古国的都城——天启城。
它的繁华与宏伟,与山岗上三人衣衫褴褛、腹中空空的狼狈,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就是那了。”沈独步看着远方的巨城,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复仇与渴望的火焰。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在风陵渡口用最后一点零碎,从一个老赌徒手中换来的粗糙兽皮地图,在月光下摊开。
他指着地图上,天启城中一个被用黑炭涂抹得格外醒目的区域,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地对陆冥说:“我们要去那儿,城中最黑暗、最肮脏,也是最没有规矩的角落——‘鸦巢’。”
“那里,是我们这种见不得光的人,唯一能活下去的地方。”
月色如霜,将天启城巨大的轮廓勾勒成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远古巨兽。城中透出的万家灯火汇聚成一片橘色的光海,仿佛连天际都被那份繁华所点燃。
而在这片光海的阴影之下,护城河的一段废弃暗渠中,正有三道身影在没过脚踝的污泥中艰难跋涉。
腥臭的、混杂着腐烂与水藻的气味,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陆冥屏住呼吸,跟在沈独步身后,耳边是污水滴落的单调声响,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天启城的繁华之音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他们就像三只阴沟里的老鼠,正试图钻进一座金碧辉煌的粮仓。
“到了。”
沈独步的声音在狭窄的渠道中响起。前方,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被他用巧劲推开,微弱的月光与城市独有的喧嚣一同涌了进来。
三人鱼贯而出,来到了一片建筑密集、巷道交错的区域。这里的房屋大多低矮破败,墙壁上布满了青苔与污迹,狭窄的巷道如同蛛网般延伸向黑暗深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变与廉价劣酒混合的古怪味道。
这里就是天启城最黑暗的角落——鸦巢。
他们刚在巷口站定,一阵骚乱便从不远处传来。两名身着城卫军制式铠甲的士兵,正将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踹倒在地。孩子怀里滚出一个尚带着热气的粗面馒头。
“小杂种,还敢偷东西!”一名士兵狞笑着,抬脚重重踩在孩子的胸口。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孩子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便再无声息。士兵像是踢开一块碍事的石头般,将那小小的尸体踢进墙角的垃圾堆里,然后捡起那个沾满尘土的馒头,自顾自地咬了一口。
周围的贫民们纷纷低下头,眼神麻木,仿佛早已对此类事情司空见惯。没有人作声,没有一丝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陆冥的拳头在袖中骤然握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那孩子的眼神,那份对食物的渴望和被踩碎时的绝望,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他的心上。
“在这座城里,应无咎就是天。”沈独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轻柔却冰冷,“想让这样的事不再发生,就要换个天。”
陆冥缓缓松开拳头,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得更深,化作了渊底的寒冰。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在夜隼的探查下,他们很快在鸦巢深处找到了一处还算完整的废弃院落。刚清理出一片能落脚的空地,院门便被几道不怀好意的身影堵住了。
是三个地痞模样的修士,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凝气三层的修为在他眼中毫不掩饰。他上下打量着院内三人,目光在沈独步那身虽然陈旧但料子不错的儒衫上停留了片刻,脸上露出贪婪的狞笑。
“新来的?懂不懂鸦巢的规矩?想在这儿过夜,得先问问我们黑鼠帮答不答应!”
沈独步背对着他们,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一张捡来的破桌子,仿佛根本没听见。
刀疤脸的耐心显然不好,他啐了一口,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钢刀:“看来是敬酒不吃……”
话音未落,他眼前的陆冥动了。
没有征兆,没有丝毫灵力波动。陆冥的身影如一道鬼魅般的虚影前冲,在刀疤脸拔刀出鞘的那一瞬,一记精准无比的肘击已经狠狠撞在他的手腕上。
“咔嚓!”腕骨碎裂的闷响中,钢刀脱手飞出。陆冥顺势抄住刀柄,看也不看,反手用沉重的刀柄猛地砸在刀疤脸的后颈。
刀疤脸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双眼一翻,软软地倒了下去。
另外两名地痞这才反应过来,刚要惊呼,一道黑影已如附骨之蛆般贴近。夜隼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侧,手中匕首的刀背在电光石火间,同时点中了两人腰间的软肋。
一股尖锐的麻痹感瞬间传遍全身,两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的口袋,瘫软在地,除了眼珠还能惊恐地转动,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整个过程,从挑衅到结束,不过三息。无声无息,甚至没有惊起院角的一片落叶。
陆冥面无表情地将昏迷的刀疤脸拖进院子,随手扔在地上。夜隼则如一尊沉默的雕像,守在门口,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巷道,防止任何窥探。
直到这时,沈独步才慢悠悠地擦完桌子,转过身来。他看着瘫在地上的两名地痞,脸上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人畜无害的和煦微笑。
“现在,我们可以聊聊了。比如,你们老大最近是不是跟听风茶楼的掌柜,有些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