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十月十三,黎明。
京师,西山。
第二代活血清的临床试验成功了。
当第一个被感染的京营士兵王大牛,在众人注视下,颤巍巍的喝下第一碗热粥时,整个西山大营都炸了锅。压在所有人心里几个月的石头终于落地,士兵和医官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大明,又一次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人命。
可就在一片欢腾中,那间刚刚诞生奇迹的隔离病房里,气氛却格外沉重。
亥时。
仁寿宫内,烛火通明,暖香缭绕。太医院、科学院和皇家医学院的顶尖名医几乎全都到齐了,却只能垂手站在殿外,一个个脸色难看,不敢出声。
龙榻上,太上皇朱祁钰双目紧闭,安静的躺着。他的脸是一种久病之人才有的蜡黄色,呼吸很轻,仿佛随时都会停下。
那张曾撑起大明的坚毅面庞,如今只剩下深刻的皱纹与疲惫。
皇后于梦卿双眼红肿,正端着一碗用老山参吊着的续命汤,用银匙一勺一勺的,想喂进太上皇干裂的嘴里。
汤汁却顺着他的嘴角,无力的滑落,打湿了枕头。
“济儿……你父皇他……他这次恐怕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于梦卿声音哽咽,泪流不止。
朱见济坐在龙榻边,一声不吭。他左手紧紧握着父亲冰冷干枯的手,右手拿着一个紫檀和精铜做的听诊宝鉴,另一头贴在朱祁钰的胸口。
透过这个划时代的格物之器,他能清楚听到,那颗为大明操劳了半生的心脏,跳动声已变得衰弱而杂乱。
心音模糊,心率不齐,时不时就停跳一下……这是急性心力衰竭的末期症状。
问题出在疫苗上。
以身试药带来的剧烈免疫反应,彻底摧毁了太上皇本就因常年劳心而脆弱的心脉。
就算朱见济有超越这个时代的医学知识,就算他手里的二代血清能杀光所有病菌,他也不能给父亲换一颗心脏。
在生老病死面前,他第一次感到了无力。
“父皇是英雄。”过了很久,朱见济才缓缓开口,声音异常沙哑,“儿臣不会让他白白牺牲。”
仁寿宫外,汉白玉台阶下,一场争执正在压抑的进行着。
“都怪我!都怪老臣!”
太医院院使刘思敬,一个向来沉稳的老人,此刻却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用拳头捶着胸口,老泪纵横。
“是我!是我跟陛下说,二代血清必须用活人当药引!是我亲手把药注入太上皇的龙体!老臣是罪人!是千古罪人啊!”他嘶声力竭地喊道,整个人都快垮了。
旁边的年轻御医们也都低着头,满脸愧色。他们能治病,却救不了命,这种感觉对任何大夫都是一种折磨。
“刘院使,你这是何苦?”刚下朝就赶来的内阁首辅沈炼,看着于心不忍,想把他扶起来,“这件事是陛下和太上皇亲自决定的,是为了救国救民。就算出了意外,也不是你们的罪过。”
“沈首辅!您不懂!您不是大夫,您不懂啊!”刘思敬一把甩开他的手,激动地喊道,“在我们大夫眼里,人命就是天!天子的命更是天!现在为了那个二代血清,为了救那些普通人的命,却要拿太上皇的身体去冒险……这根本就是错的!是歪门邪道!”
他话说得又急又重,已经有些口不择言。
沈炼脸色一沉。
“刘思敬!”一声苍老而威严的呵斥从后面传来。
只见头发胡子全白的兵部尚书于谦,拄着龙头拐,在家人的搀扶下,满脸悲伤的从宫道那头慢慢走来。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混账话!”于谦走到刘思敬面前,用拐杖重重的一顿地,气得身体发颤,“你眼里只有君臣和贵贱。你想过没有,在太上皇眼里,那些在瘟疫里快死的人,都是他的子民!手心手背都是肉!”
“这……”刘思敬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太上皇是用他一个人的身体,去换大明千万子民的命。这是何等的慈悲和胸襟?这是舍生取义!”于谦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才是君王能做到的,最高尚的圣人之道!”
“更何况,”于谦的目光穿过宫门,望向仁寿宫里昏黄的烛火,苍老的脸上神情复杂,终归释然,“旧时代的结束,本就该是这样。太上皇他老人家,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他亲手救回来,如今又变得全新的时代,唱最后一首歌。”
“一个时代的终结,总要有人牺牲。刘院使,你和我们,都只是这首歌的见证人罢了。”
于谦的话,令刘思敬和沈炼心头剧震。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悲凉与无奈。
永熙三年,十月二十日,子时。
太上皇朱祁钰已经整整三天没吃没喝了,全靠太医院用名贵药材勉强吊着一口气。
就在快不行的时候,他的神志忽然清醒了片刻。
“都……都下去吧。”他的声音虽轻,却威严不减,“让……让济儿,一个人,陪陪朕。”
所有宫人和御医都退下了,寝宫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朱见济坐在床边,紧紧握着父亲皮包骨头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眼眶发酸,心里难受。
“济儿……”朱祁钰缓缓睁开眼,黯淡的目光在儿子脸上看了很久,干瘪的脸上竟然露出一点笑意,“朕……没看错你。你……你比父皇,强……强太多了……”
“父皇……”朱见济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别自责。”朱祁钰似乎看出了他的自责,吃力的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朕这副身子骨,自己清楚。土木堡那次,加上南宫的日子……身体早就垮了。能撑到今天,看着你登基,看着你把大明江山弄出这番新气象……朕……朕死而无憾了。”
他喘了口气,目光望向远处,陷入了回忆。
“朕这一生啊……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在瓦剌人手下丢了祖宗的江山。而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他咧开嘴,无声的笑了,笑容纯粹而欣慰,“……就是信了你。信了你这个……从朕梦里走出来的,神仙儿子。”
他说着,神志又有些恍惚起来。
“奇怪……朕怎么……又想起那个疯道士了……”他喃喃自语,眼神也随之涣散,“那还是……朕做郕王的时候……在西山遇见的……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他说……他说我大明,以后会有一场从海外来的大瘟疫……这场疫病……很怪,能伤心,能噬神……不就……不就跟现在一样么……”
“他还给了朕……一枚白色的小石子……说是能让人精力好……但会……越来越瘦……那石头……好像……就叫……”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最后化作一声满足的叹息。
“济儿……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别……别回头……”
天色微明时,他紧握着儿子的手,停止了呼吸。
永熙三年,十一月初一,宜,破土,安葬。
太上皇驾崩,举国同悲。
一场远超历代帝王规格的国葬在京师举行。送葬的队伍从紫禁城东华门出发,连绵几十里,一直到京郊的西山皇陵。街道两边站满了自发来送行的百姓,哭声一片。
朱见济穿着厚重的孝服,亲自扶着灵柩,徒步走完了这三十里雪路。他扶柩前行的清瘦身影,在风雪映衬下,深深刻在了臣民心中。
西山,刚建好的裕陵内,朱见济亲手为父亲写了墓志铭。他摒弃浮华的辞藻,用庄重的笔触,为这位一生都活在争议中的皇帝,做了最后的定论:
“……帝一生,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其志也,在安社稷;其功也,在保黎民……晚年更不以万乘之尊,惜此残躯,甘为神农,亲试汤剂。终得活血清之济世良方,庇佑万民,功盖千秋……”
“……观其一生,上不负祖宗,下不负百姓。敢革旧制,开万世新篇;舍生取道,佑炎黄苗裔……”
当最后一笔落下,朱见济站起身,望着那块即将被永远封存的墓碑。他知道,一个属于朱祁钰、充满挣扎与不甘的旧时代,就此落幕。
而他,将扛起父亲的担子,把这场席卷天下的战争,进行到底。
窗外,积雪消融,春日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