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年,五月,南海。
自马六甲海峡一路向东,便是大明朝的天下。
海风没了南洋那股子黏腻的湿热,带着几分清爽,吹在人身上很是舒坦。宝源号的三面巨帆吃饱了风,船行得又快又稳。从美洲万里归航,一路提心吊胆,如今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船上的人都松了口气,心里也跟着轻快起来。
甲板上,死里逃生的船员们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三五成群的,要么就着咸鱼干喝两口劣质的果酒,吹嘘着此番回去要置办多少田产;要么就光着膀子,聚在桅杆下赌两把叶子牌,吵吵嚷嚷,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狗日的张三,你小子又出老千!说好了一把定输赢,你他娘的藏牌?”
“放你娘的屁!你自个儿手气臭,还怨老子?有本事,等回了广州,去秦淮楼上比划比划,看谁的银子更硬!”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水手,眯着眼睛躺在缆绳堆里晒太阳,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手里还盘着两颗在吕宋买的石头蛋子。他咧着嘴,对身旁一个年轻的水手念叨:“小六子,看见没,这就叫太平盛世。想当年正统爷那会儿,别说出海了,出个海就要被当成倭寇给砍了脑袋。哪像现在,咱们永熙爷圣明,开了海禁,准了商贸,还给咱发了勘合户籍,咱跑这一趟船,挣的银子,比在岸上种一辈子地都多!”
“那是,那是。咱们的永熙爷,那可是真龙天子下凡,文治武功,比太祖高皇帝还厉害!”小六子点头哈腰的应和着,眼睛却羡慕的瞅着远处船长室的方向。
能挣大钱的,终究还是周船主那样的大人物。他们这些卖力气的,不过是喝口汤罢了。
船长室里,船主周大海却没有理会外头的喧闹。
他关着门,小心的从怀里一个贴身的暗袋中,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几枚银白色的钱币正躺在天鹅绒的衬布上,泛着冷光。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周大海拿起其中一枚,对着从舷窗透进来的光亮,翻来覆去的看,眼睛都快看直了。
这便是他此行最重要的收获——几枚来自新大陆秘鲁总督区铸造的铂金币。比起白银,这种被当地土人称为“劣银”的金属更为稀有,质地也更沉重。周大海在库斯科时,听一个落魄的西班牙贵族吹嘘过,说这种金属的价值远在黄金之上,只是泰西的国王们还没认识到它的珍贵。
周大海不懂这些,但他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让他隐约觉得,这东西不简单。
“嘿嘿,这几枚币子,要是能想办法通过魏国公的门路,呈到御前,那咱周家……可就不是区区一个皇商那么简单了。”他摩挲着钱币冰冷的边缘,嘴角咧开,已然看到了周家未来的风光。
在永熙朝,商人的地位虽然高了,但终究上不得台面。他做梦都想让自己的子孙能读书入仕,光宗耀祖。而这次的南洋之行,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向西厂王大人禀报了黑死神之吻的情报,这已是大功一件,圣上必有封赏。但他知道,锦上添花,永远比雪中送炭更让人记得住。
他想起在马六甲补给时,为了讨好宫里那位金尊玉贵的小皇子,特地花大价钱买下的那几只稀罕玩意儿,不由得笑意更深。
“小皇子年幼,最是喜欢这些活物。一只会学舌的漂亮鹦鹉,一只会翻跟头耍宝的乖巧猴儿……啧啧,光是想想小皇子开心的模样,陛下和娘娘们,也定会对我周大海高看一眼。”
他美滋滋的盘算着,该如何疏通宫里的关系,如何将这份心意不动声色的送到小皇子面前。这套官场上的门道,他在岸上见得多了。大明朝,人情大于王法,只要能攀上高枝,别说一个船主,就是封妻荫子,也未必没有指望。
就在他一心盘算着如何飞黄腾达时,甲板上传来了新的喧闹声。
午后,百无聊赖的水手们都围在船尾的一角寻乐子。
那里,几个用精美藤条编织的笼子里,正关着船长周大海准备送进宫的秘密武器。
“学一个!学一个!叫声‘恭喜发财’听听!”一个水手拿着一块饼干,逗弄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金刚鹦鹉。
那鹦鹉歪着脑袋,黑眼珠转了转,竟真的用一种尖利又滑稽的调子叫道:“恭……恭喜……发……发财!”
“哈哈哈!赏你的!”那水手大乐,将饼干递了过去。
另一边,一个模样清秀,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正蹲在猴笼边,小心的给笼子里那几只长尾小猴喂食水果。
这少年名叫小石头,是船上年纪最小的见习水手。他爹娘都是广州府的船工,死在了前些年的一场风暴里。他自小在船上长大,人机灵,手脚也勤快,船上的老少爷们都挺喜欢他,平日里有什么轻松的活计,都愿意关照他。
这次从马六甲带上来的这几只珍贵猴儿,周大海便把照料的差事交给了他,还许诺说,等回到广州,会额外赏他二两银子。
小石头对这份差事宝贝的不行,每天把猴笼擦的干干净净,喂食的水果都先自己尝过,生怕有一点差池。
“小石头,你那猴儿,比那破鸟好玩多了!来,让它给爷翻个跟头!”一个喝的醉醺醺的老水手凑过来,大着舌头嚷嚷。
“福伯,您小声点,别吓着它们。”小石头有些腼腆的笑了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拨浪鼓,对着笼子里一只最活泼的小猴摇了摇。
那小猴像是能听懂,吱吱叫了两声,竟真的在笼子里手脚并用,连着翻了好几个漂亮的筋斗,引来周围水手们的一阵喝彩。
“好小子!有点意思!赏你的!”那老水手高兴的扔过一个酒葫芦。
小石头摆了摆手,他不会喝酒。他看着笼子里那只因为得到夸奖而上蹿下跳的小猴,也笑了起来。他觉得这小东西真通人性,心里越看越喜欢。
海上的日子枯燥,这几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很快就成了这群粗野汉子们唯一的乐子。就连最不苟言笑的大副,路过时都会停下来,看上一两眼。
一时间,船上因这些小动物的到来,确实热闹快活了不少。
没人知道,危险正藏在这些看似可爱的动物身上。
入夜,海上的风大了些,船身随着波涛起伏,有节奏地“吱呀”作响。
水手们大多已经睡下,为明日的劳作积蓄体力。
小石头是最后一个睡的。他照例要检查一遍船上的绳索和帆布,然后给那些珍贵的小祖宗们喂最后一餐。
他提着一盏风灯,来到船尾的笼子旁。鹦鹉们已经睡了,只有那几只猴子,一见他来,立刻兴奋的围了过来,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
“嘘,小点声,别把大家都吵醒了。”小石头笑着将一盘切好的香蕉块和坚果,从笼子的食槽里递进去。
猴子们一拥而上,争抢起来。
那只最活泼,会翻跟头的小猴,因为抢的最凶,被另一只猴子挠了一爪子。它吃痛之下,竟将气撒到了正在喂食的小石头身上。
就在小石头将最后一块香蕉放进去,准备抽手的时候,那只小猴冷不丁地伸出爪子,在他的手背上飞快的抓了一把!
“哎哟!”
小石头吃痛,叫了一声,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到手背上被划出了三道细细的血痕。伤口不深,只是渗出了一点血珠。
“嘿,你这小畜生,好心给你吃的,还敢抓我?”小石头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那小猴一眼。那小猴却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缩在笼子的角落,抱着脑袋,发出委屈的“吱吱”声,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小石头本还有点气,可见它这副模样,气一下就消了。
“算了算了,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他嘟囔了一句,只当是小畜生和自己玩闹时不小心抓伤的。这种在船上被缆绳磨破皮,被鱼刺扎到手的小伤,他早就习惯了。
他走到船边的水桶旁,舀了一勺微咸的海水,胡乱的冲了冲手背上的伤口,用袖子一擦,便没再当回事。
风灯映着他年轻的脸庞。
他转身哼着小调,继续去检查船上的其他地方,却未察觉,在他身后,那只抓伤他的小猴,不知为何,放弃了争抢食物,只是将自己缩成一团,开始瑟瑟发抖。
是夜,小石头回到自己那位于底舱、闷热又潮湿的吊床上时,觉得身子有些发沉,眼皮也重的厉害。
“许是今天太阳太毒,干活累着了……”他打了个哈欠,心里这么想着。
脑海里,满是对回到广州后,拿到二两银子赏钱的期盼。他想着该给唯一的妹妹买一根好看的珠花,再给抚养他长大的叔叔婶婶,扯上一匹结实的蓝布做衣裳。
想着这些,少年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