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死一般的安静。
寸劲?
郭勇的脑子嗡的一声。
这两个字,他听都没听过。
他出身将门,自认尽得父亲郭登真传,郭家枪法在九边战场上是千锤百炼的杀人技。
横练,气力,招法,这些他都懂。
可寸劲是什么东西?
偏偏,太子殿下轻飘飘一句话,就戳穿了他枪法里最要命的那个疙瘩。
右肩先抬半分。
为了追求突刺的爆发力,他从小就这么练。
吃饭用右手,出枪抬右肩。
天经地义。
他爹郭登为此骂过他无数次,甚至用鞭子抽过。
没用。
这发力的习惯已经刻进了骨头里,再也改不掉。
这是他们郭家父子之间,最大的秘密。
可眼前的九岁太子。。。
他只在仪仗队列中看了自己几眼。
竟然就一语道破!
郭勇浑身的鸡皮疙瘩猛的炸了起来,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后脑。
他死死的盯着朱见济。
盯着那双根本不属于孩童的眼睛。
那里面,藏着一个怪物。
郭勇脸皮的每次抽动,都落在了朱见济眼里。
他笑了。
像是拉家常。
“郭校尉,别怕。”
“孤就是闲书看的杂了点。”
“你这习惯,寻常对阵也够用,可要是碰上瓦剌人里的顶尖巴图鲁,你这条命,就交待在一抬肩的功夫上了。”
郭勇的嘴唇抖了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是啊。
他爹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罢了。”
朱见济摆摆手,车厢里紧绷的气氛松了下来。
“今天晚了,孤也乏了。明天辰时,你来东宫演武场,孤让你亲眼看看,什么叫寸劲。”
“也让你晓得,你那杆枪,到底该怎么刺。”
回到东宫,郭勇一夜没睡。
他站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的练着郭家枪法。
可脑子里,全是朱见济那句“右肩先抬半分”。
他越想控制,那个动作就越是明显,一身引以为傲的武艺,现在看过去,全是破绽。
第二天,辰时。
天光正好。
郭勇换了身利落的劲装,提着他从不离身的铁枪,准时到了东宫演武场。
演武场很大。
角落的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擦的油光锃亮。
朱见济已经在那等着了。
他没穿太子常服,只是一身普通的玄色短打,袖子裤腿都束着,脚上一双薄底快靴。
一个富家练武的小公子。
可他往那一站,瘦小的身形,却有股山岳般的气势,好像整个演武场都是他的陪衬。
“卑职郭勇,参见殿下!”
郭勇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紧张。
“免礼。”
朱见济点点头。
“枪带来了?”
“带来了。”
郭勇起身,将铁枪横在胸前。
“好。”
朱见济走到兵器架前,也抽出一杆白蜡杆长枪。
枪比他人还高出两个头,小小的身子握着长枪,那画面有点滑稽。
郭勇心里更没底了。
“殿下,这枪杆无眼,您又是千金之躯。要不,卑职只演练招式,您在一旁指点就行?”
“那不行。”
朱见济摇摇头,枪杆在地上笃的一顿。
闷响。
“武学这东西,冷暖自知。不亲手碰一碰,你永远不知道里头的门道。你只管攻过来,放心,孤说过,你的枪尖碰不到孤的衣角。”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像只准备戏弄老鼠的小猫。
“拿出你的真本事,要是让孤觉得你在放水,军法从事。”
郭勇被他噎得够呛,心一横,抱拳道。
“那。。。卑职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脚下猛的一蹬,身形前窜,手中铁枪化作一道黑线,直刺朱见济面门!
这一枪,他用了五分力。
快。
准。
狠。
既能显出本事,又不至于真的伤到太子。
可下一秒,郭勇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朱见济不闪不避,身子只是轻轻一侧,那势在必得的一枪就擦着他的衣角过去了。
同时,朱见机手里的白蜡杆像是毒蛇出洞,轻轻一点。
正点在他的手腕上。
“你看,劲散了。”
朱见济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
“你只想着把枪尖递出去,却忘了力从地起,腰马合一。这一枪,样子货。”
郭勇心里翻江倒海,急忙收枪,横扫而出。
枪杆带着风声,拦腰扫向朱见济。
朱见济却不退反进,矮身欺入,白蜡杆顺着他的铁枪往上一滑,像条滑不留手的游鱼,枪尾顺势一摆。
“啪!”
一声脆响。
不重,却精准的抽在郭勇的膝弯。
郭勇腿一软,差点跪下,连忙稳住身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心乱了。”
朱见济摇摇头,后退两步站定。
“你的枪法,是大开大合的战场技,讲究一往无前。可你心里顾忌太多,畏首畏尾,一身本事连三成都使不出来。”
郭勇额角见了汗,被一个九岁的孩子这么教训,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殿下说的是!是卑职的错!这一枪,请殿下当心!”
他大吼一声,不再留手。
枪出如龙!
这一次,他用上了十成的气力!
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面前不是太子,而是瓦剌的千军万马!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枪,朱见济眼中终于闪过赞许。
“这才像话!”
他没有再用巧劲躲闪,而是双腿扎根,深吸一口气,手里的白蜡杆不挡不架,反而用一个诡异的角度迎了上去!
砰!
双枪交击,闷响。
郭勇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虎口巨震,铁枪差点脱手。
可更让他惊骇的是,朱见济的身形在撞击的瞬间,鬼影一样贴了上来!
太快了!
快到他的眼睛根本跟不上!
郭勇只看见一道黑影突入怀中,下一刻,一只小小的手掌,轻飘飘的按在了他胸前的护心镜上。
那手掌白白嫩嫩,看着没半点力道。
郭勇愣了一下。
太子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朱见济开口了,声音很轻。
“看好了,这,就叫寸劲。”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手掌猛的一抖!
幅度极小,甚至看不清动作。
可郭勇却感觉像是被一柄八百斤的攻城锤,狠狠砸在了胸口!
“咚!!!”
一声闷响从他胸甲上传出。
那股恐怖的力道,完全无视了厚重的铁甲,直接穿透进来,在他五脏六腑间轰然炸开!
“噗!”
郭勇一口气没上来,双眼暴凸,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双脚离地,直挺挺的向后飞出。
他一连退了七八步,才一屁股坐倒在地。
手中的铁枪,“哐当”一声摔在了一旁。
他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胸口里翻江倒海,气血乱窜,眼前全是金星。
整个演武场,安静的能听见针掉在地上。
远处的几个太监和侍卫,一个个张大了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完全搞不懂刚才发生了什么。
过了很久,郭勇才缓过那口气。
他捂着胸口,骇然的看着几步外,那个手持长枪,气定神闲的九岁孩童。
刚才那一下。。。
没有蓄力,没有冲撞,只是轻轻一按,一抖。。。
这已经超出了他对武学的认知!
这是神仙手段吗?
“服了吗?”
朱见济把枪往地上一插,慢悠悠的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郭勇的脸上,再没有半点不甘和疑虑,只剩下彻彻底底的敬畏和恐惧。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捡枪,对着朱见济纳头便拜,五体投地。
“卑职。。。服了!殿下武学通神,卑职。。。卑职是井底之蛙,班门弄斧!请殿下恕罪!”
这一次,他是真的服了。
从心到胆,全都服了。
朱见济很满意,伸手虚扶。
“起来吧。孤说过,要让你知道你的枪该怎么刺。记住,力由己发,亦由心生。心中无畏,枪则无敌。”
他话锋一转,不再谈武学,眼神深邃起来。
“不过,武艺再高,也怕暗箭。你武功不错,可惜。。。你和你父亲的处境,就像这枪法一样,破绽太大了。”
郭勇刚站起的身子猛的一僵,不敢置信的抬头。
“殿下。。。此话何意?”
“何意?”
朱见济冷笑一声。
“孤问你,令尊郭总兵,坐镇大同为国戍边,功劳大不大?”
“家父忠心为国,不敢言功。”
“好一个不敢言功!”
朱见济的声音陡然转厉。
“那孤再问你!京营数十万大军粮草充足装备精良,为何偏偏九边将士的粮饷,要一拖再拖,一扣再扣?为何我大明忠勇的边军,要穿着破烂的冬衣,拿着钝口的兵器,饿着肚子去和瓦剌人拼命?!”
一连串的质问,像重锤,狠狠砸在郭勇心上!
他眼眶瞬间就红了。
是啊!
为什么!
他父亲在奏报里写的每个字,都透着血和泪!朝廷的粮饷,过了居庸关,就进了无底洞,十成里能有三成到大同,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他父亲不止一次在信里说,他不是怕瓦剌人,是怕自己的兵先饿死,先冻死!
“因为有人,不希望你们郭家好过!”
朱见济一针见血,点破了那层窗户纸。
“武清侯石亨独霸京营,视边将如仇寇!兵部户部互相推诿,尸位素餐!你爹在边关为国流血,京城的衮衮诸公却在背后算计着,怎么给他穿小鞋,怎么把他的功劳变成自己的!”
他走到郭勇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郭勇,你空有一身武艺,却只能在皇城根下巡街。你爹手握雄兵,却要为区区粮饷而愁白了头。你甘心吗?”
“我不甘心!”
郭勇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一股压抑了数年的屈辱和愤怒,在此刻轰然爆发!
“很好。”
朱见济点了点头。
他向郭勇伸出了手。
“从今天起,跟着孤。”
“你父亲在边关的困境,孤来解决。兵部的克扣,户部的推诿,孤来摆平!”
“孤要让石亨知道,边关的将士,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孤要让你和你父亲看到,一个真正的大明,该是什么样子!”
“孤许你一个未来。一个让你郭家枪法,能够真正施展于沙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未来!”
这一番话,每个字都像是烙铁,烙在郭勇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向他伸出手的九岁太子,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看着他身上那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郭勇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前一片模糊。
他不是在看一个孩子。
他看到的,是希望!
是他自己,是他父亲,是所有在边关苦苦支撑的将士们的唯一希望!
“扑通!”
郭勇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单膝跪地。
这一次,不是臣服,不是畏惧。
是肝脑涂地的效忠!
他抬起头,目光狂热而坚定,声音嘶哑而决绝。
“殿下!从今往后,郭勇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您指向哪里,卑职就打向哪里!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朱见济笑了。
他收回手,轻轻拍了拍郭勇坚实的肩膀。
“很好。从今日起,你便是孤的东宫侍卫长,掌管东宫内外一切防务。孤的背后,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