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死寂,那一片由万灵枯骨与残念筑成的星田,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生机所在。
凤清漪的感知如水银泻地,渗透每一寸新土。
她能听到纸人列队时盔甲摩擦的微响,能看到墨生在新城牌匾上落笔的庄严,更能感受到万千灵识安居于此的满足与喜悦。
然而,就在这片新生与安宁之下,一丝极不协调的脆响,穿透了重重誓愿的守护,直刺她的灵识深处。
“咔……嚓……”
声音微弱,仿佛是冰面在暖阳下初融的裂痕,却带着一种源自根基的崩坏感。
这声音,来自星田的最深处!
凤清漪脸色骤变。
星田百里,根系已扎入虚渊,嫩芽破土成林,灵识们也找到了安居之所。
按理说,一切都已步入正轨。
可这崩裂声从何而来?
她心念一动,一缕漆黑的影子从她脚下蔓延而出,化作无数细密的触须,无声地潜入星田的土壤。
这是她的“影听”之术,能感知万物最本源的律动。
影子带回的反馈,让她心头一沉。
新生的土壤太过松散,就像一盘没有经过夯实的沙土。
那由誓雨婆眼泪和万灵执念化作的誓愿之雨,虽然密集,却终究只是浮于表面的甘霖,根本无法渗透到那扎根虚渊的深层根系。
雨是雨,土是土,两者并未真正融为一体。
星田的根,正在枯萎!
“不行……”凤清漪银牙紧咬,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他们付出了这么多,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这唯一的家园分崩离析?
情急之下,她并指如剑,毫不犹豫地划过自己的掌心。
鲜血涌出,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身前的虚空中写下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血字悬浮,散发着不祥的红光:“土有愿,雨有情,可……无根。”
这六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黑渊猛地抬头,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骇。
他翻开手中的漆黑古书,书页疯狂地自行翻动,最终停在了第二十七卷。
原本黯淡的金色书页上,光芒微弱地闪烁起来,一行崭新的、带着天道威压的文字缓缓浮现。
“星田欲活,需主燃命为脉。每亩一息,主失一寸‘星照之格’。”
黑渊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星照之格!
那是一个生灵能够被这方宇宙“认知”和“记忆”的根本资格!
失去它,就意味着从因果、从时间、从一切存在的概念中被彻底抹除!
哪怕是至亲之人,也会在瞬间忘记你的存在,仿佛你从未出现过。
这比死亡更可怕一万倍!
而代价是,星田每扩张一亩,每存在一息,都在疯狂抽取陈九的“星照之格”!
“不!”黑渊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星墟的边缘,一道枯槁的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老妪,身形佝偻,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枯枝。
她的眼窝深陷,几乎看不到眼球,但在那黑暗的深处,却仿佛蕴藏着点点星露,清澈而悲伤。
她拄着一根看不出材质的拐杖,步履蹒跚地走来。
每一步落下,脚下都会飘散出一些细碎的、带着余温的灰色灰烬。
那是誓言燃尽后的残骸。
老妪的目光越过众人,径直望向那片看似繁盛却内里空虚的星田,用一种仿佛从亘古传来的声音低语:“三千年了……终于有人敢用‘悔’当土。”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在场所有灵识的残念都为之一颤。
“你是何人?”凤清漪警惕地问道。
老妪浑浊的目光转向她,微微颔首:“你们可以叫我,誓雨婆。一个……被天道放逐的毁誓之人。”
她似乎陷入了悠长的回忆:“很久以前,我也曾立下重誓,要守护一个家族。可为了救一个人,我亲手毁掉了那个誓言,也因此引来天罚,亲族尽灭,我被放逐到这无尽虚渊。三千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我的眼泪化作了雨,浇灌着这片虚无,妄图赎罪,最终只剩下这一丝不灭的灵识和这副枯骨。”
她的话,让凤清漪心头剧震。
誓雨婆的目光中透出一丝了然:“我知誓言之重,也知悔恨之深。誓言是秩序,是规则,但悔恨,是比誓言更炽烈、更纯粹的力量。若你们真要开垦这片星田,我这一身枯骨,愿为你们献上第一道垄沟。”
话音未落,远在第七根擎天巨柱中的陈九残念,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感知到了!
他清晰地感知到,誓雨婆体内那一缕因“悔恨”而生的愿力,竟与凤清漪当年为他立下的“护他周全”的剑誓,源自同一处!
她们的誓言都因他而起,又都因命运的扭曲而断裂,最终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悔恨。
在这一瞬间,陈九忽然彻悟了。
誓言,从来不是由天道来决定的,而在于立誓者那颗心的真诚与否!
毁誓者若心怀真悔,那份悔恨所爆发出的愿力,将比最初的誓言更加猛烈!
“原来……是这样……”
陈九的残念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不再犹豫,以自己仅存的半日寿元为引,悍然发动了那个他刚刚领悟,甚至还未成形的禁忌之术!
“灵引归源·誓育万星!”
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灵光从第七柱中射出,跨越无尽虚空,瞬间注入誓雨婆的体内!
“啊——”
誓雨婆发出一声既痛苦又解脱的呻吟。
刹那间,她那枯枝般的身躯开始寸寸崩解,没有血肉飞溅,而是化作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灰色暴雨,尽数朝着星田的最中央洒落而去!
灰雨落下之处,奇迹发生了!
原本松散的黑土猛地翻涌起来,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一道道粗壮的根系如沉睡的巨龙苏醒,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不再虚浮,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向下延伸,瞬间深扎百丈、千丈,直至牢牢地抓住虚渊的壁垒!
星田,活了!
壤童·耕星激动得浑身颤抖,他高举着那柄誓愿凝成的犁,重重跪倒在地,以犁尖划破土壤,作为最虔诚的祭祀。
“自今日起,此土,名‘悔耕’!”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虚空中滚滚传开。
话音刚落,整片星田轰然巨震,以“悔耕”之土为核心,猛地向外扩张了十倍!
百里星田,化为千里沃土!
而在星田的中央,一座由万灵誓愿与无尽悔恨交织而成的虚影城池拔地而起。
纸人军团身披甲胄,列于巷口,守卫城门;墨生手持巨笔,在城门之上挥毫写下两个大字——“守愿”;莲心捧着晨露,滋润着每一条街巷;槐翁手持木剑,沉默地镇守在城市的四方。
城池出现的瞬间,万千无处可依的灵识如同倦鸟归林,潮水般涌入其中。
他们触摸着虚幻的墙壁,行走在由愿力铺就的街道上,发出了如潮水般的低语。
“我们……有家了。”
远处,残破的星辰之上,星判台主静静地站着。
他手中的律星锤早已碎裂,身后的星律碑也布满了裂痕。
他曾是天道秩序最忠实的执行者,三千年来,他脑中只有“位不可僭”四个冰冷的字。
可此刻,望着那座由悔愿与守护交织而成的“守愿之城”,望着那些终于找到归宿的灵识,他那颗万古不变的道心,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我执法三千载,只知‘位不可僭’,却不知……无家之灵,何以为道?”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一丝解脱。
他缓缓盘坐于地,将那块破碎的星律碑抱入怀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拥抱一个初生的婴孩。
“若星序不容此田,我……愿堕为壤。”
他抬起手,将体内最后一丝属于天道的残存力量,尽数注入脚下的虚空。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瞬间化作亿万点璀璨的光芒,如同一场盛大的流星雨,洒落在那片新扩张的星田边缘。
光点落地之处,一片片闪烁着柔和光芒的银色麦浪凭空而生,在虚无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新生与救赎的震撼中时,星田的核心,那由陈九残念浇灌的命脉,忽然爆发出诡异的异动!
那条刚刚稳定下来的命脉,竟开始疯狂反噬!
第七根擎天巨柱的虚影,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一道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代表着“被星辰映照的资格”的玄奥符文,正被从柱身上强行抽离,融入星田的命脉之中!
黑渊的瞳孔骤缩到了极致,他失声惊呼:“他用自己的‘存在’去填补了‘无根’的空缺!他……他快连‘存在过的痕迹’都保不住了!”
而在那剧烈震颤的第七柱深处,陈九那已经变得无比稀薄的残念,极轻地动了一下念头。
“……只要他们记得……地,就不会塌。”
话虽如此,那支撑着一切的第七柱虚影已近乎透明,星田的命脉虽因这极致的牺牲而暂时稳固,却也脆弱得如同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一根蛛丝,随时可能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