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杀机并非来自人，而是来自天地。
林昭的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住安阳河。
冰封的河面看似平静，宛如沉睡的白色巨龙，但在他耳中，那冰层之下，早已是暗流奔涌，万马奔腾——水声在极深处轰鸣，像无数铁蹄踏过地脉，震得脚底岩石微微发颤。
寒风割面，带着雪粒拍打铠甲的细碎声响，如同死神在耳边低语。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崖边一块裸露的冰棱，刺骨的冷意瞬间窜入骨髓，仿佛连血液都被冻结了一瞬。
开春的暖意，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唤醒这条巨龙的狂怒。
他霍然转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火奴！”
片刻之后，一名身材壮硕、满面烟火色的汉子快步上前，正是火奴营的头领。
他们是军中最擅玩火的专家，无论是焚城掠地，还是制造火器，皆是行家里手。
“中郎有何吩咐？”火奴头领瓮声瓮气地问道，粗重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双手因常年操持烈焰而布满焦痕，指节粗大，掌心的老茧厚如树皮。
“取上等火油三百瓮，即刻运往上游三十里外的‘断龙峡’。”林昭的语速极快，字字清晰，“记住，找到冰层最薄、水流最急之处，将火油瓮尽数沉入冰下，小心埋好，不许泄露一滴，更不许点燃。”
火奴头领闻言一怔，粗糙的大手挠了挠后脑勺，满脸都是困惑：“中郎，这……不点火，要这三百瓮火油何用？沉到冰窟窿里，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玩意儿金贵着呢！”
林昭没有动怒，反而耐心地指向了脚下看似坚实的河床：“你看这冰，还能撑几日？”
“回中郎，最多五日，雪水尽融，这河就要开了。”
“说得好。”林昭眼中精光一闪，“五日太久，我等不到了。冰下水流已然湍急，如脱缰之马。火油轻于水，一旦入水，便会迅速在冰层之下蔓延开来，渗入每一道冰缝。断龙峡两岸高耸，河道狭窄，一旦三百瓮火油铺开，只需一星火种……”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火奴头领已经听懂了。
他的脸色瞬间从困惑变为骇然，继而是一种极致的兴奋，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壮丽的烟火——他鼻孔翕张，喉头滚动，眼中竟有火光跃动，像是体内那股玩火的狂热被彻底点燃。
在冰河之下点燃一片火海，这是何等疯狂而大胆的构想！
“中郎的意思是……炸了这条河？”
“不是炸河。”林昭纠正道，语气森然，“是断了史思明的龙脉！”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帅帐，从贴身行囊中取出一卷微微泛黄的羊皮图。
图上笔迹繁复，水文、流速、深浅、暗礁，标注得一清二楚，正是尹子奇在临死前托付给他的《河北水道图》。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安阳河那一段蜿蜒的走势上，对跟进来的火奴头领沉声道：“史思明的老巢在邺城，此河乃是他北上南下的运兵、运粮命脉。我们断了这条河，就等于扼住了他的咽喉！”
火奴头领看着那张图，又想起林昭那石破天惊的计划，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轰然抱拳：“属下明白了！保证完成任务，就算把命填进去，也把那三百瓮火油给种进河里！”
次日，天色将明未明，一只影骑信隼如黑色闪电般划破晨雾，落在了林昭的手臂上。
密报上的字迹简短而急促：史思明麾下大将周挚，奉命押运五千精兵并粮草十万石北上增援，预计三日后，必经断龙峡。
消息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林昭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持密报赶赴郭子仪的中军大帐。
帐内，这位大唐的擎天之柱正对着沙盘凝神，须发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银光。
“郭帅，”林昭开门见山，将密报呈上，“鱼儿要入网了。”
郭子仪接过密报，一目十行，眉头微微蹙起：“五千精兵护送……史思明倒是谨慎。你的计策，有几成把握？”
“十成。”林昭的回答斩钉截铁。
他走到沙盘前，指着断龙峡的位置，声音冷静而充满力量：“敌军连日被我军袭扰，早已疲惫不堪，又逢风雪初歇，必然急于抢运粮草。我会亲率一千轻骑，在断龙峡下游佯攻其前锋，做出要截断粮队的假象。敌军护将周挚，素以勇猛自负，见我兵少，必会分兵追击，届时其大军与粮队便会尽数涌入狭长的断龙峡谷。”
“然后呢？”郭子仪的目光深邃如海。
“待其军过半，我于孤峰之上，举火为号。”林昭的声音压低，却仿佛带着火焰的温度，“火奴引燃冰下火油，一瞬间，整段河道都会化作一片火海炼狱。冰层炸裂，巨浪滔天，莫说五千兵马，便是五万，也休想有一个活口逃出生天！他们的补给线，将就此彻底断绝！”
郭子仪久久不语，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戎马一生，见过的奇谋诡计不计其数，但如此借用天时地利，以区区三百瓮火油撬动一场大战局的计策，闻所未闻。
他沉吟片刻，提出了最后的疑虑：“此计环环相扣，太过精巧。万一那周挚老成持重，不上你的当，选择绕道而行呢？”
林昭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他若绕道，需多走至少百里山路。如今冰雪初融，道路泥泞难行，人困马乏。不等我们动手，他的粮草恐怕就已耗尽在路上，军心自溃。所以郭帅请看，”他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这条死路，他走，是输；不走，也是输。唯一的区别，是死在我的手里，还是死在自己的手里。”
郭子仪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的绝对自信，那是一种将天地、人心、时机尽数算计在内的可怕掌控力。
他终于缓缓点头，吐出两个字：“准了。”
三日后，断龙峡。
风雪如约而至，又如约而歇。天地间一片苍茫。
“杀——！”
喊杀声骤然从峡谷下游响起。
林昭率领的一千唐军轻骑如一柄尖刀，狠狠扎向叛军的前锋部队。
箭矢如蝗，刀光似雪，一番猛冲猛打，竟真的摆出了一副要拼死截断粮队的架势。
叛军护将周挚正在阵中，见唐军来袭，不惊反笑：“区区千人，也敢螳臂当车？传我将令，前军给我咬住他们，后队加速通过峡谷，莫要中了他们的缓兵之计！”
叛军果然如林昭所料，分出一支精锐追击而出，而庞大的粮队，在士兵的护卫下，如同长蛇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入了断龙峡那狭窄的“蛇腹”之中。
此刻，在峡谷一侧的孤峰之巅，林昭勒马而立，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山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脸颊被寒风割得生疼，耳中却只剩下自己沉稳的呼吸与远处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
他握紧手中的火把，那一点猩红在雪白世界中格外刺目，火焰跳动，映得他瞳孔也似燃着一簇不灭的火。
指尖触到火把粗糙的木柄，掌心却因紧握而渗出微汗——那是压抑已久的杀意与决断的交融。
他在等。
等那条长蛇的头、身、尾，尽数进入死亡的陷阱。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是刀锋在心头刮过。
终于，最后一辆粮车，也驶过了他预设的界线。
时机已到！
林昭眼中杀机爆射，高高举起手中的火把，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焚——！”
一声令下，早已在河岸边潜伏多时的火奴们猛然起身。
为首者双手颤抖却坚定，将一支浸透火油的箭矢搭上弓弦，眼中映着火光，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仿佛在向天地祷告。
弓弦崩响，火箭如流星般射入预留的冰缝——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最初，只是一声沉闷如地龙翻身的巨响，从冰层深处传来，脚下的山岩随之震颤。
紧接着，是亿万吨冰层被瞬间撕裂的恐怖咆哮！
轰——！！！
以断龙峡为中心，长达数里的河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水下狠狠掀起！
赤红色的火龙在冰冷的河水中骤然爆燃，瞬间将厚重的冰层炸得粉碎！
无数夹杂着烈焰的冰块被抛上百丈高空，又如陨石般狠狠砸下，砸在残存的粮车上，发出金属扭曲的哀鸣。
冰冷的河水被煮沸，化作滔天巨浪，裹挟着山崩地裂之势，向着河道中央的叛军和粮队疯狂扑去！
蒸汽升腾，白雾弥漫，夹杂着皮肉烧焦的焦糊味与冰雪融化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那一刻，仿佛天河倒灌，末日降临。
叛军将士脸上的嚣张和不屑，永远凝固在了被巨浪吞噬的前一秒。
惨叫声、哀嚎声、战马的悲鸣声，刚刚响起，便被那更加宏大、更加狂暴的怒涛之声彻底淹没。
五千精兵，十万石粮草，连人带车，顷刻间被卷入那奔腾咆哮的冰火激流之中，连一朵像样的浪花都没能翻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战报传回大营，全军震动。
郭子仪亲自策马赶至断龙峡查验。
当他立于悬崖边，看到那原本可以通行的冰封河道，此刻已变成一道深不见底、波涛汹涌的黑色天堑，彻底隔绝了两岸，饶是他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沉默良久，转头看向身边的林昭，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一火断河，胜过十万雄兵。想当初，我等九大节度使围攻邺城，久攻不下，损兵折将。而你，尚未兵临城下，却已先断了史思明的命脉！”
他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目光复杂地问道：“此计，若无尹子奇舍命换来的水道图，若无火奴营的殊死埋设，若无这恰到好处的雪融之机——可成么？”
林昭迎着郭子仪的目光，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回郭帅，缺一不可。此非我一人之功，是体系之胜。”
当夜，随军参赞陆文远在他的《联军策议》第六章的卷首，用颤抖却有力的笔触，重重写下一行字：“兵道之成，在于合。合斥候、合医队、合粮道、合水火。今林中郎以一火断河，非止于破敌之奇，实乃立我大唐‘联战之基’！此后唐军再战，非九军各自为战，乃一体同心，同谋天下！”
而此刻，林昭独自一人，重新立于那座见证了奇迹的孤峰之上。
他遥望着远处邺城的方向，那座城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被困的巨兽。
一名影骑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声音嘶哑：“禀中郎，影骑三号、七号已成功潜入邺城，城中内应已全部接上头，明日午时，便可点燃内火，以为接应！”
林昭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密封严实的火信坛。
他摩挲着冰冷的坛身，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毁灭性力量，轻声自语，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飘忽：
“最后一把火，也该烧到史思明的床前了。”
风更急了，远方冰层断裂的余音，还在夜色中回响，仿佛一个庞大帝国的骨骼，正在一寸寸崩碎。
而邺城，那座风雨飘摇的孤城，正在等待着最后审判的黎明。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短暂的寂静中，酝酿着它最骇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