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节目后的那一周，每天傍晚，学校那间不算太大的舞蹈排练室就成了七鱼必须面对的、充满煎熬的舞台。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地板蜡和女孩子身上各种淡淡护肤品、香水混合的、有些甜腻又有些躁动的味道。音响放着节奏感强烈、鼓点密集的流行歌曲，音量开得很大，把墙壁都震得微微发颤，也震得七鱼心慌意乱。
七鱼总是最早到的几个之一，也是最晚走的。
她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灰扑扑的、毫无版型可言的宽松运动服，拉链总是拉到最顶端，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领口里。
头发紧紧扎成个低低的丸子头，所有碎发都用黑色的一字夹别得一丝不苟，生怕有任何一缕散落下来增添一丝女性化的气息。
她刻意选了个靠墙角、离镜子最远、灯光也相对昏暗的位置，恨不得自己能隐形。
街舞社请来的大二学姐在前面带动作，节奏快，力度要求也不小，充满了青春的爆发力。
出乎所有人意料，七鱼学得很快。她的身体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超越常人的良好协调性和乐感，复杂的动作顺序看一两遍就能记住，肢体舒展流畅，甚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内在的韵律感。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她太收着了，仿佛体内有个严格的闸门。
每个动作都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捆着，该爆发的时候软绵绵，该伸展的时候缩手缩脚，尤其是涉及到需要胸部发力或者大幅扭胯、凸显身体曲线的动作，她几乎是僵硬地、象征性地一晃而过，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七鱼！动作放开一点！你跳得没错，节奏也跟上了，但是没力气啊！软绵绵的像没吃饭一样！”学姐皱着眉头喊停音乐，走过来点名叫她，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不耐烦，“听这个鼓点！‘咚！’——声音要从胸口这里发起，带动全身，核心要稳，要有力量感！你看我……”学姐利落地做了个标准示范，胸部随着节奏自然起伏，腰肢扭动，曲线分明，充满了一种健康自信的活力。
七鱼抿着嘴，脸颊微微发烫，努力模仿着，但胸口被那层层弹性绷带紧紧缠绕、死死压平，每一次深呼吸都感觉肋骨被勒得生疼，稍微用力扩张胸腔就传来强烈的束缚感和隐隐的刺痛，哪里还敢做大幅度的胸部波浪？
她只能含糊地点头，小声说“知道了，学姐”，动作却依旧小心翼翼，幅度受限，像一只受惊的、随时准备缩回壳里的蜗牛。
更折磨的是出汗。高强度的排练下来，每个人都汗流浃背，脸颊通红。
七鱼比别人更惨，那厚厚的绷带像一层密不透风的塑料膜紧紧贴在身上，汗水浸透后，又湿又黏，又痒又闷，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
休息的哨声一响，她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到墙角，背对着所有人，拿起自己的超大号水壶猛灌几口，然后迅速用早已准备好的干毛巾擦拭顺着鬓角、脖颈不断流下的汗水。
她不敢像其他女生那样随意撩起衣角扇风，甚至不敢有太大动作，生怕后背的汗渍透出运动服，勾勒出下面那圈不自然的、厚厚的绷带轮廓。
有一次，她正仰头喝水，孙倩突然从后面笑嘻嘻地拍了她肩膀一下：“嘿！七鱼，看不出来嘛，深藏不露啊！动作学得贼快！”
七鱼吓得浑身一僵，差点把水呛进气管，猛地转身，水壶都差点脱手掉在地上。她条件反射地用手臂交叉挡在胸前，眼神慌乱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紧张地看着孙倩。
孙倩被她这么大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笑道：“哎呀，吓到你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就是夸你呢！”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姐妹间的亲昵，“不过我说你啊，老是缩着干嘛？自信点！你长得这么清秀，动作要是再放开点，肯定惊艳全场！”
七鱼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我……我尽量，我不太习惯……”
陈昊经常会来。有时是作为班委过来看看排练进度，有时就只是单纯地路过，手里总会拎着一袋冰镇的矿泉水或几瓶功能性饮料。
他个子高，穿着简单的白色纯棉t恤和灰色运动裤，刚站在排练室门口，阳光清爽的样子总能引起几个女生小声的嬉笑和窃窃私语。
他会把水分给大家，走到总是缩在角落的七鱼面前时，特意递上一瓶没开封的、常温的矿泉水，声音温和得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累了吧？喝点水，别喝太冰的，对嗓子不好。”
七鱼总是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洗得发白、鞋边有些磨损的运动鞋鞋尖，飞快地接过瓶子，指尖尽量避免碰到他的，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蚊子哼哼般地说：“谢谢学长。”然后立刻拧开瓶盖，假装小口喝水，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翻江倒海和极度不自然。
孙倩正好在旁边休息，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着打趣道：“陈昊学长，你也太偏心了吧？每次都给七鱼学弟先拿水，还每次都挑常温的，怎么，怕她喝冰的肚子疼啊？”
这话一出，排练室里几个正在休息的女生都跟着善意地笑起来，目光在俊朗温和的陈昊和清秀腼腆的“七鱼学弟”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几分暧昧的探究。
七鱼的耳朵瞬间红得滴血，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明显的粉色。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陈昊倒是没太大反应，他笑了笑，神情坦然，大大方方地说：“七鱼身体比较弱，多照顾点应该的。你们谁要是不舒服，跟我说，我也给你们拿常温的。”
他这话接得自然圆滑，既没完全否认对七鱼的特别照顾，又把范围扩大到了全体，巧妙地化解了尴尬。
他还顺势鼓励了大家几句：“大家都跳得很棒了，继续加油，晚会就看你们的精彩表现了！”
但他说这话时，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飘向了那个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消失不见的身影。
不过他也没待多久，就匆匆离去。
双人练习了，女孩子们各个都自由搭队，不熟悉的女孩子也不会找七鱼这个男生搭队，所以只有孙倩跑了上来帮忙。
动作要求还是挺高的，这时候的七鱼也是有点疲惫了，动作做起来有些僵硬，其中一人转身时，另一人要从其身后贴近，手虚扶其腰侧作为支撑和定位。
轮到孙倩转身时，七鱼或许是因为节奏没完全掌握好，或许是一时脚下滑了一下，身体前倾的幅度超出了预期，原本应该虚扶在七鱼腰侧的手，竟然一下子向前、向上滑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按在了七鱼胸前那被绷带紧紧束缚、但依旧无法完全压平的柔软弧度上！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孙倩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了手下那不同于男性平坦胸膛的、充满弹性的柔软触感！她猛地愣住了，眼睛瞬间瞪大，像是摸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整个人僵在原地，连音乐都忘了跟。
七鱼更是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脸色煞白！她猛地向后弹开，像被烫到一样，双手死死地抱在胸前，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恐惧和羞耻感像冰水一样将她淹没！完了！暴露了！
排练室里其他几个同学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音乐声渐小，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
孙倩回过神来，看着七鱼那惊恐万状、面无血色的样子，又回想了一下刚才手下的触感，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喃喃道：“七鱼……你……你胸口……”
七鱼的大脑在极度恐慌中疯狂运转！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尴尬又带着点豁出去了的表情，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却故意提高了一点音量，足以让附近几个同学听到：
“呃……孙、孙倩……！都、都说了别乱摸！”她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眼神躲闪，显得非常窘迫，“我……我里面塞了点东西……这不是……不是要反串跳女位那段吗？我、我想着……效果逼真点……提前……提前适应一下……”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也低了下去，双手却依旧紧紧护在胸前，一副秘密被撞破羞死了的模样。
反串？塞了东西？提前适应？
孙倩眨巴着眼睛，看着七鱼那副敬业到有些傻气、又羞又窘的样子，再联想到节目里确实有一段需要男生反串表演的搞笑桥段，脑子里的疑惑顿时被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和哭笑不得所取代！
她一拍脑袋，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哎呀！原来是这样啊！七鱼你也太拼了吧！吓我一跳！我还以为……”
她没好意思说下去，反而又好奇地凑近一点，压低声音笑嘻嘻地问：“你找的这假体……手感还挺逼真的嘛？什么材质的？”
七鱼：“！！！”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只能含糊地“嗯嗯啊啊”几声，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但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却终于稍微松弛了一点点。危机……暂时……解除了？
周围听到对话的同学也露出了然和好笑的表情，纷纷打趣七鱼太敬业了、到时候肯定效果爆炸，注意力被成功转移，没人再深究那个意外。
排练结束，七鱼照例是最后一个磨蹭着离开的。她需要等大家都走了，才敢钻进空无一人的更衣室，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平复那差点跳出胸腔的心脏。
然后才快速用湿毛巾擦洗一下黏腻的身体，换回日常那身宽大的衣服。
回到家，反锁上门，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浴室，颤抖着手，一层层解开那束缚了她一整天的、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绷带。
冰凉的空气接触到被汗水泡得发白、皱皱巴巴，甚至被勒出深深红痕、有些地方已经磨破皮的脆弱皮肤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也伴随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劫后余生般的解脱感。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胸口那一道道清晰的、宛如烙印般的痕迹，委屈、疲惫、后怕，种种情绪像决堤的潮水一样涌上来，鼻子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慢慢滑坐在冰凉的地砖上，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排练的辛苦，身体的束缚，旁人或好奇或善意的目光，陈昊那份让她无法承受的沉重善意，还有刚才那差点让她万劫不复的意外……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像一张不断收紧的无形大网，把她越缠越紧，几乎要窒息。她只是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为什么就这么难？这么累？
晚会越来越近，压力与日俱增。
而绷带下的皮肤，似乎也在发出最后的抗议，变得更加敏感脆弱，疼痛感日益清晰。
七鱼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条已经绷到极限的钢丝上，颤颤巍巍地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