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被稀释的墨汁，在无人留意的角落混混沌沌地流淌过去。
日历悄无声息地翻过了一页又一页。
窗外的梧桐树从嫩绿的新芽抽成宽大的叶片，又在几场秋雨里染上斑驳的黄。
清晨的空气里开始带上明显的凉意，钻进单薄的窗缝。
又是一个周四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城市尚未完全苏醒。
七鱼在一种熟悉的、从小腹深处传来的沉甸甸的酸痛感中醒了过来。
她翻了个身，身下那张旧弹簧床垫发出轻微的、习以为常的吱呀声。
窗外传来早班公交车驶过减速带时沉闷的“哐当”声，以及远处隐约的洒水车音乐。
她没有像第一次经历时那样惊慌失措地弹坐起来，心脏狂跳。
只是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眼皮沉重地阖着，感受着那阵一阵的、带着钝痛感的收缩，像身体内部有一个小小的、规律搏动的海洋。
然后，她伸手摸向床头柜，指尖在几本书和空水杯之间摸索，最后碰到一个巴掌大小、硬壳封面的小本子。
她拿过来，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灰蓝色的微光，翻到今天这一页。
日期旁边，用铅笔淡淡地画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圆圈。
她的指尖往前滑，翻到上个月的页面，在差不多同一个周四附近，也有一个类似的、淡淡的标记。
再往前翻，规律地，也有。
她拿起枕边的手机，解锁，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刺眼。
她熟练地点开一个图标很简洁、名字也很普通的健康管理App。
这是上次苏婉清在咖啡店时，看似无意地提过一句，说可以记录周期，方便安排事情。
界面打开，输入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密码，里面没有记录任何步数或心率，只有简洁的日历视图。
几个小小的、红色的水滴图标，像某种神秘的密码，规律地分布在过往的日期上。
她的目光落在最近的两个红色标记上，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划，App自动计算出的间隔天数显示出来：三十二天。
她把手机放回床头，屏幕的光熄灭了，房间重新被灰暗笼罩。她望着天花板上那一小块因为楼上漏水而剥落、一直没修补的墙皮，轻轻吐出一口气，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形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三十二天……还挺准。”
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点干涩，没有什么欣喜或厌恶，更像是一种对某种客观规律的、不带感情的确认。
她掀开带着体温的被子坐起来，赤裸的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走到狭小的厨房，拧开有些滞涩的水龙头，接了半壶水，放在那个底座有些变形的电热壶上。
按下开关，水壶发出沉闷的“嗡嗡”加热声，壶底开始聚集细密的气泡。
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印着卡通兔子图案、边缘有个小缺口的马克杯，用勺子从玻璃罐里舀出一块深褐色的、带着结晶颗粒的红糖块，“哐当”一声放进杯底。
水开了，蒸汽“噗噗”地顶起壶盖，白色的水汽弥漫开来。
她小心地提起水壶，将滚烫的热水冲进杯子里，深褐色的糖块在漩涡中迅速溶解，散发出一种暖暖的、带着焦糖味的甜香，混合着水汽，氤氲在清晨冰冷的空气里。
她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感受着陶瓷传递过来的踏实暖意，走回床边坐下。
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细腻的皮肤，慢慢渗入有些僵冷的四肢。
她小口小口地吹着气，喝着甜腻的液体，温热的糖水流过喉咙，一直暖到有些抽紧的胃里。
同时，另一只手从被子下面摸出一个橡胶热水袋，拧开盖子，将壶里剩余的热水灌进去，拧紧，然后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毛巾仔细包好，轻轻放在小腹上。
一股稳定而持续的热流立刻透过毛巾和薄薄的睡衣布料渗透进来，有效地缓解了肌肉的紧绷和那股深层的酸痛感。
她靠在有些掉漆的木质床头，听着自己平稳的呼吸声，感受着身体内部那种规律的、属于女性生理周期的潮汐。
她想起以前在高中的教室里，课间偶尔听到前排或隔桌的女生凑在一起，低声抱怨着“这几天肚子好疼”、“烦死了”，当时作为男生的他，完全无法理解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那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事情。
现在，她知道了。
那是一种从身体最深处弥漫开来的、无法忽略的、带着某种原始生命节律的提醒和牵引。
有点像……每个月都必须按时完成的一项隐秘的、带着些许不适和麻烦，但又不得不认真对待的身体作业。
喝完红糖水，她打开那个漆皮剥落的衣柜门，从底层拖出一个不透明的灰色收纳袋，拉开拉链。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包不同尺寸、不同品牌的卫生巾，还有一小盒独立包装的止痛药。
她取出一片日用型的，熟练地撕开包装，处理好。
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腰围特意买大了一号、布料更柔软的深灰色运动裤换上。
今天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内容是八百米测试，她得提前想好一个合理的借口，比如假装脚踝扭伤，去跟老师请假。
她把那个收纳袋重新拉好，放进每天背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内侧一个带拉链的隐蔽隔层里。
拉上隔层拉链，又拍了拍帆布包的外侧，确认看不出异样。
这样，万一在学校突然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也不至于像第一次那样，手足无措，陷入极度的狼狈和恐慌。
她开始有意识地在手机日历上，用只有自己明白的符号，提前标记出下几个周期可能来临的日子，尽量避开那几天需要长时间外出、剧烈运动或者有重要考试、活动的安排。
这种对身体变化的预判、准备和应对，像在黑暗中摸索着绘制一张简陋的地图，让她有了一点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掌控感。
虽然，这种所谓的掌控本身，就是建立在被动接受一个她从未主动选择过的、属于女性的生理事实的基础之上。
这种认知，像一杯温度刚好的水，喝下去能缓解一时的干渴，却也清晰地提醒着你，水源并非由你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