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再多听一个字,脚底会松了刹车,让引擎直接把车库的水泥墙撞成碎渣。
因为“殡仪馆”这个词,在她过去二十五年的认知里,属于“非必要不访问”的绝对暗区。
而现在,它却成了她必须亲自去采集的“实验样本”。
她带着哈佛医学院生物博士与麻省理工学院量子光学哲学博士的双料装备,像一台行走的精密仪器,驶向了未知。
……
12:49。
园区出口闸道。
挡杆抬起的一瞬,她忽然想起harvard二年级那个深夜:
她用傅里叶变换拆解完一段脑电棘波,得意地跟室友说:
“世界一切神秘,都是采样率不够。”
室友回她一句:“那爱情呢?”
她当时笑得眼尾弯出月钩:“一样啊,只要采样率够高,心跳也能写成函数。”
此刻,这段记忆像回马枪,一枪命中。
因为她终于碰见了一个“采样率无限高也写不成函数”的异常值。
而那个异常值,此刻正蜷在12.4公里外,俯身替无名者缝合最后一寸尊严。
……
13:18。
平江路匝道。
离殡仪馆还有最后900米,她忽然松开电门,任车滑行。
一个念头劈进脑海——
“我现在的行为,是不是恰好证明了他的论点:
科学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宗教,而我已经在朝圣路上?”
这个念头让她背脊发凉,比任何一次做空被轧都更惊悚。
她下意识去摸中控台,想打开bloomberg,用跳动的绿色数字给自己打镇静剂。
可指尖碰到屏幕,又缩回去——
她怕再看见“清辉 1423 亿封单”的赤红,
因为那会让她更加确认:
自己所有的杀伐决断,只是替他铺路的背景板。
她急需一场面对面的“控制变量”,
哪怕代价是亲手把世界模型撕出一道 0.8毫米的口子。
……
13:29。
殡仪主楼后廊尽头,遗体修复室。
清晚抬手,门没锁,一推就开。
冷气混着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像踏进一条被时间遗忘的隧道。
第一眼,她没看见吴拾。
只看见无影灯下,一张不锈钢操作台泛着幽蓝,
台上躺着一位白发老人,皮肤呈均匀的蜡黄,显然已经过初步防腐。
老人周围没有她想象中的阴森或脏乱,反而像一座微型实验室:
左侧托盘摆满雕刻刀、微型锯、低温速凝胶。
右侧是一排用一次性小碗调好的肉色硅胶,色号从pantone7520c到7524c,依次渐变,像一条柔软的肤色色谱。
操作台尽头,一架手机支架支着补光灯,
屏幕左上角跳动“直播中 1.6w人”的绿色小标,弹幕却安静得出奇,偶尔飘过一句:
“3500哥手真稳。”
“这哪里是修复,是复活……”
然后她才看见吴拾。
灰夹克洗得发软,领口有一圈微卷的线头。
袖口被随意挽到小臂,露出青色静脉。
他低着头,左手托着一具白发老人的右手。
右手捏着一支极细的尖头镊子,镊尖不到0.3毫米,却稳得像被三维坐标仪锁定,
正轻轻挑起一段比棉线还细的浅灰色肌腱,缓慢绕过老人第二指节,再以一次几乎看不见的“捻”动作,把肌腱末端送进指腹下方。
随着肌腱归位,老人蜷曲的无名指微微伸展,掌缘自然收拢,形成一个半握空心的弧度——恰好在虚空中留出一支粉笔的直径。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背景音乐,却自带韵律:
镊尖挑起 → 肌腱滑移 → 指腹回落 → 指节微弯,
四拍一小节,八拍一循环,像古旧钢琴前奏里最小的那组三连音,死亡被他弹成了活态。
无影灯下,吴拾神情倦淡、专注,甚至称得上“温存”。
那种温存不是对活人的社交性礼貌,而是一种跨越生死的对等。
清晚猛然又想起自己哈佛二年级解剖室的第一课:
导师说“外科医生的手,是活体器官的最后一层尊严”。
那时她骄傲地写下笔记,
却从未想过——
“尊严”二字,也可以被延伸到一位已经没有心跳的老人,延伸到一根早已僵硬的粉笔指节。
她的呼吸下意识放轻,影子却被冷灯拉得极长,一直铺到解剖台脚下,像一条试图测量“死亡深度”的标尺,却找不到零刻度。
原本在胸腔里预演了无数遍的开场白,此刻全堵在喉口,被眼前这幅“死亡与生活”自然交融的静物图,硬生生压成一声极轻的抽气。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冒犯的自惭:
她第一次直面“死亡”被当成“作品”对待,而自己每天口中的“颠覆式创新”,在这里显得浮夸而吵闹。
旁边,移动直播架沉默地补光。
姜早正对镜头,声音压得极低:
“……大家看,这不是复原,是再创作。
老师指节这里的屈度,我们叫粉笔弧,只有常年握粉笔的人才会形成。
老吴用铜丝做骨架,再铺可降解塑形泥,最后覆盖硅胶肤层,三层厚度加起来0.4mm,
比老人原来的皮肤还薄……”
弹幕无声滚动,屏幕亮度被调到最暗,仍能看到一片“???”与“神仙手艺”交替刷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