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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里的麦子终于赶在雨季来临前抢收完毕,金黄的麦粒晒满了打谷场,空气里弥漫着新麦特有的、干燥而温暖的香气。王强拖着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般疲惫不堪的身子,在田埂上坐下,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与尘土的泥泞。连续半个月起早贪黑、近乎拼命的高强度劳作,让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嘴唇也因为缺水和暴晒裂开了几道血口子。但此刻,望着那片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整齐麦茬的空旷土地,他心里却涌起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成就感,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紧接着,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如同野草般疯长的思念,便不可遏制地席卷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他想碧华,想得心口发紧;他想女儿安安,想得骨头缝里都发痒。那种想立刻见到妻女的迫切心情,像一团火在他胸膛里燃烧,驱散了所有的疲惫。

他几乎是跑着回家的,连沾满泥浆的胶鞋都顾不上换,胡乱用井水冲了把脸,换上一身虽然陈旧但洗得还算干净的中山装(这大概是他最体面的衣服了),对着那块模糊不清的镜子扒拉了几下乱糟糟的头发,就从柜子里翻出碧华临走前给他留的、他一直舍不得花的零钱,揣进内衣口袋,推上那辆“二八大杠”就准备往城里赶。他盘算着,这会儿出发,骑快一点,天黑前怎么也到了,能给碧华和岳父岳母一个惊喜!他甚至想象着女儿看到他时,会不会伸出小手要他抱,会不会对他露出那无齿的、能融化一切的笑容。

就在他推着车,一只脚刚跨上脚蹬子,准备发力蹬出去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强子!强子!等等!”

王强回头一看,是他大姐夫的大姐夫,按辈分他得叫一声“大哥”的冯老栓。冯老栓是个走村串户的货郎,消息灵通,人也活络,但王强跟他打交道不多,只知道他跟自己大姐夫家关系挺近。

“栓哥?咋啦?有啥事?我急着进城呢!”王强一只脚支着地,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急切。

冯老栓快步走过来,脸上堆着热情得过分的笑容,一把拉住王强的车把:“哎呦!可算逮着你了!瞧你这急赤白脸的样儿,是去看媳妇闺女吧?好事儿啊!不过,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哥今天找你,是有个顶好的事儿!”“好事!但哥这儿有个更好的机会!”冯老栓热络地搂住王强的肩膀,压低声音,“我有个表侄,在县里五金交电公司当采购员,手里有点权!你知道现在城里搞建设,五金建材紧俏得很!他那边有条路子,能弄到平价的三合板、螺纹钢!一转手就是不小的差价!”王强一愣:“栓哥,这……这跟我有啥关系?我又不懂这些。”

“傻兄弟!”冯老栓一拍大腿,“你不懂,你老丈人家懂啊!张家是城里人,见多识广,肯定有门路!你想想,碧华嫁过来,陪嫁了拖拉机,说明你家老丈人有家底、有眼光!你要是能牵上线,帮着把这批货在城里消化了,哪怕只是搭个桥,这中间的好处费,比你种一年地都强!到时候,你王强在张家面前,腰杆子不是更硬了?给碧华和安安的好日子,不是更有指望了?”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王强内心深处的渴望。虽然岳父家陪嫁了拖拉机,解决了生产难题,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这个农村女婿和城里岳父家之间有道无形的坎。他渴望真正证明自己的能力,让岳父一家高看一眼,让碧华过得更体面。这个“赚大钱”的机会,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

“可是……栓哥,这靠谱吗?而且我答应碧华今天过去……”王强仍在犹豫。

“靠谱!绝对靠谱!我表侄就在镇上‘迎宾楼’等着呢!人家时间金贵,就今晚有空!吃顿饭,认识一下,又不少块肉!成了,皆大欢喜;不成,你也算结交了个能人,以后说不定有用!走吧走吧,别磨叽了!”冯老栓连拉带拽。

最终,对“干大事”、“赚快钱”的憧憬,以及潜意识里想要超越“拖拉机陪嫁”带来的微妙压力,让王强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想着,等谈成了,给碧华一个更大的惊喜。

正好,他今天来咱这边办事,晚上有空!哥做东,在镇上‘迎宾楼’摆一桌,你作陪!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是把这事儿谈成了,你王强往后在村里可就扬眉吐气了!”

“可是……栓哥,我…

最终,对改善家庭条件的渴望,以及那一丝“给妻女更好生活”的虚荣心,战胜了即刻团聚的思念。王强一咬牙,把自行车支好:“行!栓哥,我听你的!晚上我去!”

他哪里知道,这个看似“美好”的机遇,即将把他和他在乎的所有人,拖入一个怎样混乱、难堪而又令人心碎的夜晚。

镇上的“迎宾楼”,是当时方圆几十里内最高档的饭馆。王强很少来这种地方,局促不安地跟着冯老栓走进一个用屏风隔开的小包间。里面已经坐着一个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梳着油光锃亮分头、面色红润、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正是冯老栓口中的“表侄”,李采购员。

冯老栓热情地做着介绍,把王强夸成了一朵花,什么“勤劳肯干”、“踏实本分”、“是棵好苗子”。李采购员倒是显得很随和,笑眯眯地让王强坐,还给他递烟。王强不会抽烟,连忙摆手,更加拘谨了。

酒菜很快上来了,都是王强平时见都没见过的硬菜:红烧肘子、糖醋鲤鱼、爆炒腰花……还有几瓶贴着红色标签的、在当地算是高档的白酒。冯老栓极力劝酒,李干事也频频举杯,说着“感情深,一口闷”、“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之类的场面话。王强本是个实诚人,酒量也浅,架不住两人连哄带劝、软硬兼施,一杯接一杯的辛辣液体灌下肚。起初他还觉得喉咙像着火一样,胃里翻江倒海,但几杯下肚后,酒精开始发挥作用,脑子变得晕乎乎的,胆子也莫名大了起来,话也多了,拘谨感一扫而空,开始跟着冯老栓一起,笨拙地、搜肠刮肚地奉承李干事,仿佛那台梦寐以求的拖拉机已经近在咫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强已经醉眼朦胧,舌头打结,坐都坐不稳了。关于拖拉机的事,李采购员始终打着官腔,说“研究研究”、“考虑考虑”、“问题不大,但要按程序走”,没给一句准话。冯老栓却还在不停地劝酒,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保证“包在我身上”。王强完全沉浸在酒精和虚幻的希望里,早已把进城看媳妇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最终,王强醉得不省人事,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冯老栓和李采购员对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冯老栓对李干事说:“表侄,你看这事……”李采购员挥挥手:“好说,好说。”冯老栓这才架起彻底失去意识的王强,跟踉跄跄地把他弄出了饭店。他原本打算把王强送回村里,但王强醉得太死,根本没法坐自行车。冯老栓眼珠一转,心想:干脆把他送到他老丈人家去!反正他本来也要去城里,这样既省了我的事,也显得我办事周到!

于是,冯老栓雇了一辆拉货的机动三轮车,把鼾声如雷的王强像扔麻袋一样扔进车厢,自己也爬上去,对司机说了碧华娘家的地址。三轮车冒着黑烟,“突突突”地朝着城里驶去。夜色渐深,凉风一吹,王强在颠簸的车厢里迷迷糊糊地醒了一下,但脑子依然是一片混沌,只知道要去见碧华,具体怎么回事,完全搞不清。

晚上九点多钟,碧华娘家所在的那片安静的家属院早已陷入沉睡。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大部分人家都已经熄灯休息。碧华父母年纪大了,习惯早睡,碧华也刚把玩累了的小安安哄睡,自己也准备洗漱休息。窗外,只有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叫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更显得夜晚格外宁静。

突然,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像惊雷一样炸响了这片宁静!“咚咚咚!咚咚咚!”声音又响又急,毫无礼貌可言,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叫嚷:“开门!快开门!碧华!我来了!”

碧华的父亲最先被惊醒,他披上衣服,皱着眉走到门口,隔着门问:“谁啊?大晚上的!”

“爸!是我!王强!快开门!”门外是王强舌头打结、嗓门奇高的声音。

碧华和母亲也都被惊醒了,碧华心里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赶紧也来到门口。父亲迟疑地打开门,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立刻扑面而来,熏得他后退了一步。只见王强站在门口,衣衫不整(中山装的扣子都扣错了位),满脸通红,眼神涣散,站都站不稳,全靠旁边一个同样满脸酒气、陪着笑脸的陌生男人(冯老栓)架着。

“叔,婶子,打扰了打扰了!我是强子他大姐夫的姐夫,姓冯。强子今天高兴,跟我表侄……就是我的表侄李采购员,多喝了几杯,非嚷着要来看碧华和孩子。我这不,就赶紧给送过来了!”冯老栓陪着笑脸解释,但眼神闪烁。

父亲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最讨厌酗酒闹事的人。但碍于情面,还是侧身让他们进来了。碧华看到丈夫这副烂醉如泥、丢人现眼的模样,又气又急,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赶紧上前想扶住他。

谁知王强一进屋,看到碧华,酒精上头,反而更加兴奋起来,一把推开冯老栓,摇摇晃晃地张开双臂就要去抱碧华,嘴里含糊地喊着:“媳妇!我想死你了!你看我……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了!“碧华!我……我马上就能干大事了!赚大钱!比……比那台拖拉机强多了!让你爸瞧瞧……我王强……不是孬种!”

他脚步虚浮,差点一头栽倒。

碧华勉强扶住他,闻着那令人作呕的酒气,又羞又恼,低声道:“你喝这么多酒干什么!赶紧坐下歇会儿,喝点水醒醒酒!”

但此时的王强,已经完全被酒精控制了大脑,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他挣脱碧华,开始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摇摇晃晃地转圈,手舞足蹈,声音越来越大,开始吹嘘他今晚的“丰功伟绩”,什么“和李采购员称兄道弟”、“螺纹钢,板上钉钉”、“以后要过好日子了”之类的醉话,唾沫星子乱飞。父亲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强忍着怒火。碧华母亲则一脸担忧,不停地劝王强少说两句,坐下歇歇。

冯老栓见势不妙,赶紧借口“还有事”,溜之大吉了,把这个烂摊子彻底扔给了碧华一家。

冯老栓一走,王强更加无所顾忌。他忽然想起什么,在身上胡乱摸索起来,竟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孩子玩的那种、用红纸裹着的、威力不大的小鞭炮和一小盒火柴!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放炮!放炮!庆祝!庆祝我要赚大钱了!”他兴奋地嚷嚷着,划着火柴就要点。

“王强!你疯了!”碧华吓得魂飞魄散,冲上去想抢他手里的鞭炮和火柴,“这是屋里!不能放炮!会把孩子吓到的!爸有心脏病!你快住手!”

父亲也猛地站起来,厉声喝道:“王强!你把东西放下!像什么样子!”

但醉鬼的逻辑是混乱的。王强反而觉得家人是在扫他的兴,更加执拗。他躲闪着碧华的手,竟然真的把一根鞭炮点着了引信!那“刺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吓人。

“你!”岳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强,话都说不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碧华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手死死捂住了那冒着火花的引信!一阵灼痛传来,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但总算在鞭炮爆炸前捂灭了引信。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火药味和皮肉烧焦的淡淡糊味。

“碧华!”母亲惊叫一声,赶紧去看女儿的手。

王强看着熄灭的鞭炮和碧华疼得泛泪的眼睛,愣了一下,但酒精让他很快忘记了这点小插曲,反而觉得更加扫兴和烦躁。他一把推开碧华,摇摇晃晃地冲向阳台,嘴里喊着:“不让在屋里放,我去外面放!”

他拉开阳台门,跑到阳台上。碧华家住在三楼,阳台是开放式的,只有半人高的护栏。王强趴在护栏上,对着黑漆漆的夜空,继续大声嚷嚷着醉话。

就在这时,更惊险的一幕发生了!也不知道他是脚下一滑,还是故意逞能,他竟然试图翻身爬上护栏!嘴里还喊着:“我……我给你们表演个……飞檐走壁!”

“王强!不要!”碧华和母亲吓得尖叫起来,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父亲也惊得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万幸的是,王强醉得太厉害,手脚无力,爬了一半就重心不稳,“咕咚”一声从护栏上摔了下来,重重地摔在阳台的水泥地上,疼得他“哎呦”一声,酒似乎醒了一点点,但嘴里还在哼哼唧唧。

这场闹剧,已经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几家窗户亮起了灯,有人探头张望。对门的朱姨,穿着睡衣,披着外套,急匆匆地敲响了碧华家的门:“爱景!爱景!怎么回事啊?我刚才听见又是喊叫又是摔东西的,还好像有炮仗声?是不是安安吓着了?孩子没事吧?”

碧华母亲尴尬地打开门,朱姨看到屋里一片狼藉,王强瘫在阳台上哼哼,碧华捂着手眼泪汪汪,父亲捂着胸口脸色难看,顿时明白了几分,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哎呦!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强子怎么喝成这样了?这大半夜的,吓死个人!孩子呢?安安没吓着吧?”

仿佛是为了印证朱姨的话,里屋传来了小安安被惊醒后、受到极度惊吓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哇——!!!!!”那哭声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和凄厉。原来,刚才王强在客厅的吵闹、鞭炮的引信声、以及最后的摔跤声,虽然可能没直接惊醒熟睡的安安,但那种紧张、恐惧的气氛和巨大的声响,还是穿透了墙壁,惊扰了孩子的深睡眠,让她在噩梦中被吓醒了。

这哭声像一把尖刀,刺穿了夜晚的混乱,也刺穿了碧华的心。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也顾不上手疼了,冲进里屋去抱女儿。

父亲听着外孙女的哭声,看着眼前这不堪的一幕,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胸口一阵绞痛,胃里也翻江倒海地疼起来。他指着阳台方向,手指颤抖,对碧华母亲艰难地说:“看看……看看你女儿找的好女婿!……我们张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碧华她……她……”他气得胃病发作,疼得弯下腰,额头冒出冷汗,话都说不完整了,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

碧华抱着哭得浑身发抖、小脸通红的女儿出来,正好听到父亲这诛心的话,看到父亲痛苦的样子,她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一边是醉酒失态、闯下大祸的丈夫,一边是被气得病倒、口出恶言的父亲,怀里是受到惊吓、哭闹不止的幼女……这一夜,对于碧华来说,无疑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温馨,都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醉酒闹剧击得粉碎。夜色深沉,而这个家,却笼罩在前所未有的混乱、难堪与心痛之中。千禧年的这个夏夜,注定要在这一家人的记忆里,刻下一道深深的、难以愈合的伤痕。

小安安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夜晚虚假的宁静,也刺穿了碧华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冲进里屋,看到女儿小小的身子在婴儿床里剧烈地颤抖着,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仿佛刚刚从最可怕的梦魇中惊醒。碧华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颤抖着将女儿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那小小身躯因恐惧而不停的悸动。她把脸贴在女儿滚烫的、满是泪痕的小脸上,自己的眼泪也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混合着女儿的泪水。她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女儿的背,哼着那首熟悉的、却因哽咽而断断续续的摇篮曲,试图用自己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声音驱散孩子心中的恐惧。“哦……哦……安安不哭……妈妈在……妈妈在这儿……不怕……不怕……”她的声音低哑,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自责。她恨自己,为什么没能阻止这场闹剧,为什么让幼小的女儿承受这样的惊吓。

客厅里,混乱并未因安安的哭声而停止,反而变得更加令人窒息。父亲胃部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他捂着上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由铁青转为苍白,嘴唇也有些发紫。他靠在椅背上,呼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牵扯着剧痛。碧华的母亲急得团团转,一边要照顾痛苦不堪的丈夫,翻找常备的胃药,递上温水,一边又要担心受惊吓的外孙女和伤心欲绝的女儿,还得时不时瞥一眼阳台上那个瘫坐着、时而哼哼唧唧、时而含糊不清地继续说着醉话的罪魁祸首。这个原本温馨整洁的家,此刻弥漫着刺鼻的酒气、淡淡的火药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压抑的绝望气息。桌椅歪斜,地上还有王强摔倒时碰掉的茶杯碎片和一摊污秽物,一片狼藉。

对门的朱姨并没有立刻离开,她帮着母亲收拾了一下地上的碎片,看着这一家子的惨状,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她走到里屋门口,心疼地看着抱着孩子默默垂泪的碧华,低声劝慰道:“华啊,想开点,啊?强子也是……也是一时糊涂,喝多了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等明天他酒醒了,非得好好说道说道他!孩子吓着了吧?哎呦,这小脸哭得……真是造孽啊!今晚让孩子跟你睡,多搂着点,给叫叫魂儿(一种民间安抚受惊幼儿的习俗),明天我去庙里求个平安符给安安带上。”朱姨的话带着浓浓的乡音和质朴的关怀,但在碧华听来,却更加重了她心中的苦涩。她知道,朱姨是好意,但有些伤害,不是几句劝慰和一道平安符就能轻易抹去的。

王强在阳台上吹了半夜的冷风,加上那一摔,酒意似乎醒了一些,但头脑依然是一片混沌。他开始感到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涌上来,他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污秽物溅了一地,恶臭难当。这更加剧了屋内的混乱和不堪。他吐完之后,似乎清醒了一点点,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哭泣的妻子、痛苦呻吟的岳父、忙碌焦急的岳母,以及闻声皱眉的朱姨,他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和茫然,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是这般景象。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四肢无力,只能靠着墙壁,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含混的音节,然后又昏昏沉沉地耷拉下脑袋。

这一夜,对碧华一家来说,注定是无比漫长的煎熬。父亲服了药后,疼痛稍有缓解,但情绪极度低落,闭着眼睛,不愿再看王强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加重他的病痛。母亲强打着精神,收拾残局,安抚丈夫,担忧女儿和外孙女,身心俱疲。碧华抱着终于哭累了、在她怀里抽噎着睡去的安安,坐在床边,眼泪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心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失望。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第一次对婚姻、对未来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和动摇。曾经那个憨厚、勤劳、虽然有点闷但知道疼人的王强,怎么会变成今晚这个面目可憎、荒唐透顶的醉鬼?那个她以为可以遮风挡雨的家,为何顷刻间就变得如此支离破碎?

东方终于露出了鱼肚白,晨曦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户,照亮了满屋的狼藉和一张张疲惫、憔悴的脸。新的一天开始了,但这个家却仿佛还笼罩在昨夜噩梦的阴影里。

王强在黎明时分彻底清醒了。剧烈的头痛和胃部的不适让他呻吟着睁开了眼。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的阳台角落,身上沾满了污渍,周围是呕吐物的痕迹。记忆的碎片像潮水般涌入他剧痛的脑海——镇上的酒局、冯老栓的怂恿、李采购员的官腔、然后是……岳父家的门、碧华惊恐的脸、鞭炮、爬栏杆、岳父的怒斥、孩子的哭声……一幕幕场景清晰起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他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进客厅。看到歪斜的桌椅、地上的污秽、以及岳父紧闭的房门、岳母红肿的双眼和冷漠的眼神,还有从里屋传来的、碧华哄孩子吃奶的轻微声响,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张了张嘴,想道歉,想解释,但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昨晚那场灾难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母亲看到他醒了,没有像往常一样招呼他吃早饭,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语气没有任何温度:“去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便转身进了厨房,开始默默地准备早饭,但气氛凝重得可怕。

父亲没有出房门,显然是不想见到他。

碧华抱着已经醒来、但似乎受了惊吓、显得有些蔫蔫的、不再像往常那样活泼爱笑的安安从里屋出来。她看到王强,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的指责,也没有委屈的哭诉,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疏离。这种沉默,比任何责骂都让王强感到刺痛和恐慌。

“碧华……我……我昨天……”王强嗫嚅着,试图靠近。

碧华抱着孩子,侧身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先去洗洗吧,一身味道,别熏着孩子。”说完,便抱着安安走到餐桌旁,默默地给孩子喂水。

早餐在一种极其难堪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进行。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安安偶尔发出的、带着委屈的哼唧声。没有人说话,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王强如坐针毡,食不知味,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知道,他不仅毁了一个夜晚,更可能毁掉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这个家的平静。

早饭过后,碧华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和安安的衣物,动作缓慢而坚定。王强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意识到碧华可能要带着孩子离开。

“碧华……你别……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昨天是鬼迷心窍了!是冯老栓他……”王强急得语无伦次。

碧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他,她的眼睛因为哭泣和熬夜而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王强害怕。“王强,”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看看这个家,看看爸,看看孩子。你需要冷静,我也需要冷静。我先带安安回村里住几天。”

她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歇斯底里,但这种冷静的决绝,更让王强感到绝望。他知道,这一次,碧华是真的伤了心。

母亲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父亲始终没有露面。

王强眼睁睁地看着碧华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抱着孩子,向母亲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瞬间变得空荡而冷清。他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痛苦而压抑的呜咽。窗外,阳光明媚,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黑暗的内心。千禧年的这个清晨,他失去的,远不止一场酒局的体面,而是比那珍贵得多的东西。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修复这破碎的信任又将何等的艰难,这一切,都如同窗外初升的朝阳,刺眼而又迷茫。而此刻,他只能独自吞咽这自己酿成的苦果,在无边的悔恨中,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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