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都广之野的中央，朱砂浸染的祭台
都广之野是蜀地最肥沃的一片土地，传说这里是天地的中心，四季常青，五谷丰登，连草木都比别处长得茂盛。而整个都广之野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用夯土筑成的祭台，这是金沙部落祭祀太阳神的圣地，也是历代太阳使者履行使命的地方。
祭台不高，只有三层，每层都用细密的黄土夯实，边缘用青石砌成，防止雨水冲刷。常年的祭祀让祭台表面布满了痕迹，暗红色的朱砂印记随处可见，有的是巫祝画下的符咒，有的是祭祀时洒下的血痕，经过岁月的沉淀，和湿土紧紧粘在一起。
立人踩着祭台的石阶往上走，每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泥土的湿润。蜀地刚过雨季，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气息，祭台的湿土裹着朱砂特有的腥气，一股脑钻进鼻腔。这种气味他从小就熟悉，每次部落举行祭祀，这股味道就会弥漫在整个营地，但今天，这气味却格外浓烈，像是在提醒他，一场重要的仪式即将开始。
祭台的顶层很平坦，正中央立着那个熟悉的“丫”形青铜插件。这就是上次老巫祝交给她的“天地之楔”，此刻它稳稳地插在一个方形的凹槽里，插件底部的榫头和凹槽严丝合缝，看起来像是天生就长在那里一样。周围的地面上，用朱砂画着一个巨大的太阳图腾，十三道光芒和他头顶环冠上的芒饰一模一样，顺着逆时针的方向延展，将插件围在中央。
部落里的族人都围在祭台下方，密密麻麻站了一圈，鸦雀无声。老巫祝站在祭台一侧，依旧穿着那件绣着金乌的黑色长袍，手里的桃木杖轻轻点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节奏沉稳，像是在为即将开始的仪式伴奏。
立人深吸一口气，走到插件旁。他先对着东方的太阳深深鞠了一躬，又对着下方的族人行了一礼，然后才抬起脚，缓缓站上了插件的底座。
就在他的双脚完全踩上去的那一刻，一阵细微的“咔嚓”声突然从脚下传来。
立人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低头往下看。插件下方的木胎底座，不知何时绽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纹。那裂纹从底座的边缘延伸开来，弯弯曲曲，像一条细小的蛇，在朱砂染红的木头上格外显眼。
这道裂纹，让他瞬间想起了去年祭日时的场景。
去年的太阳祭，老巫祝亲自登台祭祀。仪式进行到一半，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阳光被完全遮住，部落里的人都慌了神。老巫祝为了祈求太阳神显灵，咬破了自己的指尖，用鲜血画符。可就在他抬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他掌心的皮肤突然裂开，一道道血纹顺着纹路蔓延开来，和此刻木胎上的裂纹，简直一模一样。
当时老巫祝只是淡定地擦掉掌心的血，继续完成了祭祀。事后有人问起，老巫祝只说那是神灵的启示，是天地在回应部落的虔诚。现在立人看着脚下的裂纹，突然明白了——这木胎的裂纹，或许也是一种启示，是在告诉他，这场仪式，注定不会平凡。
二、迎日的手势，掌心藏着天地
站稳之后，立人按照老巫祝之前的嘱托，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双手。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每一个细节都严格按照部落的规矩来。
他的双手既没有完全张开，也没有紧紧攥起，而是保持着一种奇特的虚握姿势。指尖微微弯曲，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这个弧度不偏不倚，正好卡在头顶环冠上十三道光芒的间隙里，像是双手和冠冕之间，有着某种无形的连接。
站在一旁的老巫祝看到这个姿势，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下方的族人高声说道：“诸位族人，请看使者的手势——这是‘迎日’之姿，是我们金沙部落传承千年的神圣手势，能沟通天地，承接太阳神的馈赠。”
族人们纷纷抬头，好奇地看着立人手上的动作。有人悄悄模仿着，但无论怎么比划，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对，要么指尖的弧度太弯，要么手掌的位置不对，总少了立人身上那种庄重神圣的感觉。
老巫祝继续解释道：“这左手，攥着的是东方扶桑树的朝露。每天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在扶桑树上，凝结成晶莹的朝露，那是太阳神赐予人间的第一份礼物，藏着生机与希望。”
立人听着老巫祝的话，下意识地收紧了左手的指尖。他仿佛真的感觉到，掌心有一丝丝清凉的触感，像是捧着一捧刚从树叶上摘下的朝露，带着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而这右手，握着的是西方若木神树的夕雾。每当黄昏，太阳落在若木枝头，余晖会化作轻柔的雾气，那是太阳神的余晖所化，藏着安宁与守护。”老巫祝的声音回荡在都广之野上，清晰地传到每一个族人的耳朵里。
立人的右手也跟着微微一收。这一次，他感觉到的不是清凉，而是一种温暖的包裹感，像是傍晚时分，夕阳落下后，笼罩在大地之上的那层薄雾，柔和又安心。
族人们听得入了迷，脸上都露出了虔诚的神色。他们虽然看不到立人掌心的朝露和夕雾，但老巫祝的话，立人身上的气场，都让他们坚信，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最重要的，是掌心的空洞。”老巫祝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立人虚握的手掌上，“这空洞不是空无一物，而是在等待。等到太阳升到天顶，正午的阳光最盛之时，太阳神的气息就会从天而降，填满这掌心的空洞。到那时，使者就能真正拥有沟通神灵的力量。”
立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但他心里却无比笃定，老巫祝说的是真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像是两个小小的容器，正在静静等待着，等待着被神的气息填满的那一刻。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是，却比攥着任何实物都要踏实。他知道，这就是金沙使者独有的力量，不是依靠外物，而是依靠自身与天地的连接。
三、三星堆的记忆，巨手与神树的传说
立人保持着迎日的手势，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几年前。
那时候，他还不是部落选定的太阳使者，只是个跟着老巫祝学习祭祀礼仪的少年。有一天，部落里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他们是来自三星堆部落的使者，为首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巫师。
三星堆部落是蜀地的另一个强大部落，和金沙部落世代交好，经常互通往来。那次三星堆的使者带来了很多珍贵的礼物，还有一尊巨大的青铜大立人像。
那尊大立人像给立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人像比两个成年人加起来还要高，身着龙纹礼服，头戴高冠，最让人震撼的是他那双巨大的手。
大立人的双手异常夸张，手掌宽大，手指粗壮，呈握拳状，仿佛能轻松攥住一根粗壮的象牙。立人记得很清楚，当时三星堆的巫师告诉他，这双巨手的掌心里，嵌着通天神树的枝节。
通天神树是比扶桑和若木还要神秘的神树，传说它扎根黄泉，树干直冲云霄，连接着天、地、人三界。树上栖息着金乌，树下有龙神守护，是天地万物的中枢。能把通天神树的枝节嵌在掌心，足以见得三星堆大立人的神圣地位。
三星堆的巫师说，他们的大立人，就是靠着这双嵌有神树枝节的巨手，沟通三界神灵，守护部落的安宁。那双巨手是力量的象征，是实实在在的依托，握着神树的枝节，就等于握住了天地的根基。
当时的立人，看着那尊大立人像，心里满是羡慕。他觉得，那样一双充满力量的巨手，才配得上使者的身份，才能让人信服。
可现在，当他自己成为金沙的太阳使者，学着用这双空心的手承接神灵的气息时，他才慢慢明白，金沙部落和三星堆部落，虽然都崇拜太阳，都有守护部落的使命，但他们的传承，却有着本质的不同。
三星堆的使者，依靠的是通天神树这样的实物，用有形的力量连接天地；而金沙的使者，依靠的是自身的虔诚和与天地的感应，用无形的心灵承接神的馈赠。
老巫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三星堆的大立人？”
立人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弟子确实想起了，他们的巨手嵌有神树枝节，看起来那样有力量。而我的双手，空空如也……”
老巫祝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孩子，力量分很多种。有形的力量固然强大，但无形的力量，往往更持久，更深远。”
他指着立人的双手，继续说道：“三星堆的巨手能攥住象牙，能握住神树的枝节，但也会被实物束缚。而我们金沙使者的双手，之所以要空着，就是因为光，是流动的。”
“光？是流动的？”立人愣了一下，细细品味着老巫祝的话。
“没错。”老巫祝抬头望着天空，太阳正在缓缓升高，光芒越来越盛，“太阳的光，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时间流转，随着季节变化。清晨的光温柔，正午的光炽烈，黄昏的光柔和。这样流动的光，怎么能用攥紧的双手留住呢？只有空心的手，才能让光自由地进出，才能真正承接住这份源源不断的神之馈赠。”
老巫祝的话，像是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立人的内心。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狭隘。那些看似空洞的掌心，其实蕴藏着最广阔的天地。他不需要依靠神树的枝节，不需要攥住有形的器物，只要保持着这份虔诚，保持着双手的空灵，就能和流动的光融为一体，就能拥有守护部落的力量。
四、日光渐盛，等待神的降临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天空中的太阳越升越高，已经快要到天顶的位置。原本柔和的晨光，渐渐变得炽烈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祭台上，洒在立人的身上，让他浑身都暖洋洋的。
头顶的十三道光芒冠冕，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每一道芒饰都像是被点燃了一样，泛着金色的光晕，和天空中的太阳遥相呼应。祭台周围的朱砂图腾，在阳光下更是红得耀眼，像是跳动的火焰。
立人依旧保持着迎日的手势，一动不动。长时间的站立让他的双腿有些发麻，但他丝毫不敢放松。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燥热，金沙江水蒸发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让阳光看起来有些朦胧。
下方的族人们也都安静地等待着，没有人说话，甚至很少有人咳嗽。他们都仰着头，望着祭台上的立人，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孩子们被大人抱在怀里，好奇地睁着大眼睛，看着那个戴着奇特冠冕的年轻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知道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老巫祝站在祭台边，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他的桃木杖竖在身前，杖头的金乌雕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真的要展翅飞走一样。
立人能感觉到，自己掌心的空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聚集。那不是实实在在的触感，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能量。一开始很微弱，像是一丝微风，后来渐渐变得清晰，像是一股暖流，在掌心盘旋、涌动。
他知道，这是太阳升到天顶的预兆，是太阳神的气息正在降临。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绷得更紧了。指尖的弧度依旧卡着环冠的芒饰间隙，双手虚握，既不松懈，也不紧绷，恰到好处地保持着那个神圣的姿势。
阳光越来越烈，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索性闭上了双眼，用心去感受那股暖流的变化。
暖流在他的掌心不断聚集，越来越浓，越来越暖。渐渐地，他感觉到左手掌心的清凉和右手掌心的温暖融合在了一起，化作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顺着手臂，慢慢流向他的全身。
这股力量不像狩猎时肌肉爆发的力量那样迅猛，而是一种温润的、持久的力量。它流过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原本发麻的双腿变得轻松起来，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让他的整个身心都变得无比通透。
他能感觉到，自己头顶的环冠，也像是被这股力量激活了。十三道芒饰传来微微的震颤，和他掌心的力量遥相呼应，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气场，笼罩着他，也笼罩着整个祭台。
祭台下方的族人们，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原本燥热的空气变得清爽起来，弥漫在周围的朱砂腥气，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有人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也涌入了一股暖流，疲惫和烦躁都消失了。
“是神的气息！太阳神显灵了！”人群里有人激动地喊道。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对着祭台上的立人，对着天空中的太阳，虔诚地叩拜起来。掌声和欢呼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热烈，回荡在都广之野的上空，久久不散。
立人依旧闭着眼睛，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他终于明白了空心双手的真正意义——不是空无一物，而是包罗万象。这双看似空洞的手掌，承接的不仅是太阳神的气息，更是整个部落的希望和未来。
太阳已经升到了天顶，光芒万丈，普照大地。立人站在祭台中央，戴着十三道光芒的冠冕，保持着迎日的手势。他的双手依旧是空心的，但此刻，这双空心的手，已经握住了整个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
他知道，这场仪式还没有结束，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但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会怀疑自己，再也不会羡慕别人。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金沙的太阳使者，就该用这样一双空心的手，守护这片土地，承接这份永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