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日，天色未明，贡院外的广场及附近街道，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数万名学子、他们的家人仆役、看热闹的市民、趁机做生意的商贩，还有维持秩序的兵丁衙役，共同构成了一片黑压压的、涌动着焦虑与期待的海洋。空气闷热而浑浊，窃窃私语声汇成嗡嗡的背景音，仿佛暴风雨前的闷雷。
林逸和苏妙没有靠近贡院，而是选择了广场斜对面一座三层茶楼的顶层雅间。这里视野开阔，既能俯瞰全局，又相对隐蔽。雅间早已被三皇子暗中包下。
透过窗户，林逸可以看到，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在广场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兵丁们手持长矛，表情严肃。一些便衣探子混在人群中，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三皇子安排的精干力量，也按照林逸之前的部署，化整为零，散布在几个关键路口和人群可能聚集的节点。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却又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龙影卫的人，联系上了吗？”林逸低声问坐在一旁的苏妙。
苏妙微微颔首：“凌晨时分，有人将一枚黑色龙纹令牌和一封密函送到了我们住处。令牌是信物，密函里只有一个地址和暗号。如果需要调动，可去那里联系。对方说，最多可调动十二人，都是好手。”
林逸点点头。皇帝给的这张牌，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动用。
辰时三刻，贡院沉重的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数名礼部官员捧着覆盖着黄绸的榜文，在兵丁护卫下走了出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向前涌去。
放榜正式开始。
一张张榜文被张贴在预先立好的木架上。首先张贴的是“副榜”，录取名额较少，多是成绩在边缘的学子。人群中传来零星的欢呼和更多的叹息。
接着，是正式的“正榜”。从最后一名开始，由下往上张贴。每贴一张，便有书吏高声唱名。
“第二百九十八名，江宁府，李远山！”
人群中，一个瘦弱的青年猛地跳了起来，狂喜地叫喊着，随即被人群淹没。
“第二百九十七名，庐陵郡，王守德！”
……
唱名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阵阵欢呼、哭泣、感叹。气氛逐渐升温。
林逸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榜文上，而是如同扫描仪一般，冷静地观察着整个广场。他的识海中，模型在实时运行，接收着苏妙通过特殊法器（林逸改造的简易通讯符）传来的现场观察报告，以及沈星河从钦天监那边发来的星象异常波动提示。
一切都显得正常，甚至有些过于正常了。
按照模型预测，如果舞弊存在且被引爆，骚乱的触发点可能在两个时候：一是榜单公布过半，某些公认有才学、有背景的学子却迟迟不见名字时；二是榜单完全公布后，有人公开质疑榜单不公时。
现在，榜单已经公布到了前一百名。人群中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欢呼声少了，议论声大了。一些原本志在必得、或出身名门的学子，脸色开始发白。
“第七十三名，颍川陈氏，陈观海！”这是一个有名的才子，出身世家，中榜在情理之中，名次也算不错。
“第五十五名，陇西李氏，李慕然！”又一名门之后。
“第三十二名，清河崔氏，崔文远！”
……
越是往前，中榜者的出身似乎越是显赫。虽然科举本就难以完全摆脱门第影响，但如此集中的趋势，还是让不少寒门学子眼中露出了失望和愤懑。
林逸的模型显示，“人群不满指数”在缓慢而稳定地上升。
终于，前十名开始公布。
“第十名，太原王氏，王允之！”
“第九名，弘农杨氏，杨慎！”
“第八名，琅琊诸葛氏，诸葛明！”
……
到了前五名，几乎全是天下知名的世家大族子弟。广场上的议论声已经变成了明显的嗡嗡声，不少寒门学子脸上已无血色，只有麻木和隐隐的怒火。
“第三名，荥阳郑氏，郑怀瑾！”
“第二名，赵郡李氏，李淳风！”
人群几乎屏住了呼吸，等待最后那个名字。
礼部官员展开最后一张、也是最大的榜文，朗声唱道：
“永昌三十八年秋闱，头名解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提高了声音：
“吴兴沈氏，沈墨言！”
轰！
人群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声浪！
“沈墨言？是谁？”
“没听说过啊！”
“吴兴沈氏…好像只是个中等世家？”
“怎么可能！前面全是顶级门阀，解元却给了个名不见经传的？”
疑惑、不解、惊讶、还有更多的不甘与愤怒，在人群中弥漫。这与许多人预想中的结果大相径庭。按照往年惯例和考前舆论，解元极有可能在太原王氏、赵郡李氏等顶级门阀中产生。现在，却爆出一个冷门。
这看似“公平”的结果——没有让顶级门阀包揽前三，反而让一个中等世家得了第一——却更加诡异。因为它不符合任何一方的预期，反而像是一种刻意的“平衡”或“掩饰”。
林逸的模型警报骤然提升！“异常指数”飙升！
果然，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
“舞弊！定然有舞弊！那沈墨言我认识，文章平平，何以能中解元？定是走了门路！”
这一声喊，如同火星溅入油锅！
“不错！前十名中，寒门学子一个也无！全是世家子弟！这科举还有何公平可言？！”
“我们寒窗十年，竟不如投个好胎！”
“朝廷不公！考官受贿！”
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开始是零星几个，迅速连成一片。人群开始向前涌动，冲击着兵丁组成的警戒线。维持秩序的兵丁奋力阻挡，但面对情绪激动、人数众多的人群，防线开始动摇。
骚乱，开始了！
林逸冷静地看着这一切。骚乱的发生在意料之中，关键是规模和后续发展。
他注意到，在人群中喊出第一声“舞弊”的，是一个身材矮胖、书生打扮的人，喊完之后就迅速缩回了人群。而在几个不同的方向，都有类似的人在煽风点火，引导着人群的情绪和冲击方向。
“那些煽动者，动作很熟练，不是普通学子。”苏妙的声音透过通讯符传来。
“盯住他们，记住他们的特征和撤退路线。”林逸命令。
这时，广场边缘忽然传来更大的喧哗。只见一队约百人的士卒，在一个将领模样的人的带领下，分开人群，向贡院正门赶来。他们打着“巡防营”的旗号。
“是来弹压的？”苏妙问。
林逸皱眉。巡防营并非负责贡院治安的主力，此时出现，有些蹊跷。而且，那带队将领…
他迅速调取之前三皇子提供的、可能被太子渗透的军中人员名单。很快，他找到了匹配项：巡防营左卫指挥使，刘莽，其妹是太子府上一个颇受宠的侍妾。
“让他们接近贡院正门，但不要让他们接管防务！”林逸立刻通过通讯符，向隐藏在人群中的三皇子府护卫队长下令，“必要时，亮出身份，就说奉三皇子令，协助京兆府维持秩序，让他们去外围疏导人群！”
命令下达。就在刘莽的巡防营即将接近贡院大门时，数名衣着普通但气势精悍的汉子突然出现，拦在了他们面前，亮出了三皇子府的令牌。双方发生了短暂的争执，巡防营被阻在了外围。
几乎是同时，贡院东侧，人群最为密集、情绪也最激动的地方，异变陡生！
几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响起，伴随着“杀人啦！”“有刺客！”的惊呼！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恐慌像瘟疫般蔓延，原本还算有序的冲击瞬间变成了盲目的奔逃和踩踏！惨叫声、哭喊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林逸瞳孔一缩！模型中没有预测到直接的暴力冲突！这超出了常规骚乱的范畴！
“不对！有人想制造大规模伤亡，把事情彻底闹大！”林逸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狠毒用心。一旦出现大量死伤，科举舞弊案的性质就彻底变了，会成为震动天下的惨案，任何相关官员都难逃其咎，三皇子作为负责部分京城防务的皇子，更是首当其冲！
“苏妙！去东侧！制止行凶者，尽可能救人！”林逸急令。
“那你呢？”苏妙的声音带着担忧。
“我去贡院里面！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彻底搞砸科举，可能对里面的考官或原始考卷下手！”林逸说着，已经起身，从茶楼后窗直接跃下，身影没入小巷。
他一边向着贡院侧门方向疾驰，一边通过通讯符紧急联系沈星河：“沈主簿，立刻观测文昌星！现在是否出现剧烈异常？”
很快，沈星河颤抖的声音传来：“林先生！文昌星…星光正在急速黯淡！周围灰气翻滚，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剧烈！而且…好像有血色侵染！”
血色侵染！大凶之兆！
林逸心中更急。对方果然在利用天象，配合人间的骚乱，进行某种仪式或最终行动！
贡院侧门也有兵丁把守，但此时前门大乱，侧门的守卫也有些慌乱。林逸亮出钦天监客卿的腰牌，又出示了皇帝之前为方便他调查而给的一道手令（并非调动龙影卫的口谕），声称奉旨查看贡院“风水”是否受骚乱影响，勉强被放了进去。
贡院内，同样一片慌乱。留下的礼部小吏和杂役惊恐地听着外面的喧嚣，不知所措。阅卷官们早已在放榜前离开，只剩下几位负责善后的官员。
林逸直奔存放所有原始考卷和誊录副本的“墨卷库”。库房外，四名兵丁持械守卫，但神色紧张。
“我是钦天监客卿林逸，奉陛下手令，检查库房是否安全！”林逸再次亮出手令。
兵丁验看后，不敢阻拦，打开了库房大门。
库房内，一排排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这次秋闱所有学子的原始墨卷（考生亲笔答卷）和朱卷（誊录官用朱笔誊录的副本，用于阅卷，防止笔迹辨认）。
林逸神识全开，同时识海中数据核心运转，扫描着整个库房的能量环境。
很快，他在库房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木架上，发现了异常。那里存放的似乎是几份被初步判定为“有问题”（如污损、违制）需要复核的卷子。其中一份卷子上，残留着极其隐晦的、与文昌星灰气同源的能量印记，而且这印记正在微微发烫，仿佛被什么引动了！
就是它！
林逸正要上前仔细查看，突然，背后库房大门“砰”的一声被猛地关上！紧接着，门外传来兵丁的闷哼和倒地声！
不好！
林逸瞬间转身，背靠木架，灵力运转，护住周身。
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窗透入的微光。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一排木架后缓缓走出。
此人一身黑衣，脸上戴着狰狞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他手中握着一柄短刃，刃身漆黑，隐隐有血光流动，散发着浓烈的血腥与邪恶气息。
“没想到，还真有碍事的老鼠钻进来。”面具人的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可惜，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林逸冷静地看着他，大脑飞速分析。对方气息阴冷强横，修为至少在金丹中期以上，而且是擅长隐匿刺杀的类型。硬拼，自己胜算不大。
“你们的目标，是彻底毁掉这次科举的公信力？”林逸一边说话拖延时间，一边悄然将一丝神识附着在通讯符上，试图向外发送警报，同时暗中调整着体内的灵力，北境断碑的力量开始缓缓引动。
“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面具人冷笑，身形骤然消失！
下一瞬，林逸感到左侧脖颈传来刺骨的寒意！短刃已然及体！
千钧一发之际，林逸脚下步伐玄妙一错，身形以毫厘之差侧移，同时右手并指如剑，一道融合了数据解析与北境寒意的指风精准点向面具人持刀手腕的某个关节节点！
嗤！
指风击中，面具人手腕一麻，短刃轨迹偏了半分，擦着林逸的肩膀划过，带起一溜血珠。但林逸也趁机拉开了距离。
“咦？”面具人有些意外，显然没料到林逸的反应如此精准迅速。他甩了甩手腕，眼中杀意更浓。
就在这时，林逸之前试图发出的警报似乎起了作用。库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似乎有人正在赶来。
面具人眼中闪过一丝急躁，他知道必须速战速决。
他低吼一声，身上黑气暴涨，短刃上的血光化作数条扭曲的触手，从不同角度袭向林逸，封死了他所有的闪避空间！
这一击，威力远超之前！
林逸瞳孔微缩，知道不能再藏拙了。他低喝一声，识海中北境断碑的虚影猛然一亮！
一股苍凉、浩瀚、带着冰原凛冽气息的力量从他身上爆发出来！库房内的温度骤降，空气中凝结出细小的冰晶！
“冰封，凝！”
林逸双手结印，那汹涌而来的黑色触手在靠近他身前三尺时，速度陡然减缓，表面迅速覆盖上一层白霜！
趁此机会，林逸身形急退，同时一把抓起那份带有能量印记的异常考卷，塞入怀中。
“断碑之力？！你果然…”面具人惊怒交加，似乎认出了这股力量的来历，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惧。
就在这时，库房大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刺目的阳光照射进来。
门口，站着两人。
一人白衣胜雪，手持清光流淌的长剑，正是苏妙！她衣袂上沾染了些许血迹，显然刚刚经历过战斗，但眼神清明锐利，剑气直指面具人。
另一人，则是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中、脸上戴着银色龙纹面具的高大身影，气息沉凝如山，深不可测。他手中没有任何兵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龙影卫！
面具人见状，知道事不可为，毫不犹豫地身形一晃，化作一团黑雾，朝着库房的高窗撞去，竟是要破窗而逃！
“留下！”苏妙清叱一声，剑光如虹，直刺黑雾！
那龙影卫也同时动了，他只是一步踏出，身形却诡异地出现在黑雾前方，简简单单一拳轰出！
拳风凝实，竟发出低沉的龙吟之声！
砰！
黑雾剧烈震荡，传出一声闷哼，显然受了伤，但它去势不减，硬生生撞碎了高窗的木棂和瓦片，消失在窗外。
苏妙和龙影卫正要追击，林逸却喊道：“别追了！救人，稳定外面局势更重要！”
两人停下脚步。龙影卫转身，银色面具后的目光落在林逸身上，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一言不发，身形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门口，显然是去外面控制局面了。
苏妙快步走到林逸身边，看到他肩头的伤口，眉头紧蹙：“你受伤了。”
“皮外伤，不碍事。”林逸摇摇头，从怀中取出那份考卷，“这才是关键。外面情况如何？”
“东侧那边的骚乱已经基本控制，杀了三个趁乱行凶的歹徒，救下了不少人，但…还是有几十人伤亡，主要是踩踏。”苏妙语气沉重，“巡防营那个刘莽，想强行冲击贡院，被我们的人和后来赶到的真正京营将领拦下了。现在外面还在混乱，但大规模冲突应该不会有了。”
林逸点点头，看向手中那份考卷。卷首写着考生的籍贯姓名：“江陵府，陆文渊”。一个很普通的寒门学子名字。
但此刻，这份考卷上那隐晦的能量印记，正随着文昌星光的黯淡而逐渐消散，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
林逸展开考卷，快速浏览了一下文章。平心而论，文章写得中规中矩，谈不上惊艳，但也绝不算差，中个举人应该有望，但绝无可能中解元。
他仔细检查考卷，终于在卷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行用特殊药水书写、平时看不见，只有在特定能量激发下才会显现的细小符文。那符文的结构…与兰台苑骨片、金缕阁皮革碎片上的气息，同出一源！
这是一份被做了标记的“问题卷”。它的作用是什么？是为了在需要时，证明科举不公（比如让一个平庸者高中）？还是作为某种仪式的“祭品”或“道标”？
林逸将其小心收好。这是重要的物证。
就在这时，沈星河惊恐的声音透过通讯符传来，几乎带着哭腔：“林先生！不好了！钦天监…周副监正他…他在观星塔顶，燃香祭天时，突然吐血昏迷！现在塔顶星光混乱，灰气倒卷，好像…好像要反噬！”
周文昌出事了？是仪式反噬，还是…灭口？
林逸心中一沉。对手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
放榜日的风波，看似在逐渐平息，但真正的暗战，才刚刚开始。
而皇帝，此刻又在哪里？他通过龙影卫看到了多少？
林逸走到破碎的高窗前，望向皇城的方向。
那位深居九重的人皇，此刻一定也在注视着这一切吧。
他的目光，是欣慰，是失望，还是…更加深邃的筹谋？
贡院外的喧嚣渐渐减弱，但玉京城上空的阴云，却仿佛更加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