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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萧寒陵与叶盛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将临川城东、西两市摸了个大概。他们扮作外来的行商,以“萧陵”和“叶三”的化名,穿行于大街小巷、茶楼酒肆、货栈码头,看似漫无目的闲逛,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叶盛如幽灵般融入市井的各个角落,凭借杀手的本能与经验,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丝异常。他蹲在码头,看苦力卸货,听着脚夫们用粗俗的方言抱怨工钱、议论南边战事;他混进三教九流汇聚的赌坊,在乌烟瘴气中沉默饮酒,从赌徒们输红眼后的咒骂、赢钱后的吹嘘中,拼凑零碎信息;他甚至“偶遇”了几个巡街的金兵伍长,用几壶烈酒和恰到好处的奉承,套出了些城防轮值、近期盘查重点的皮毛。结论是:临川城守备松懈,对过往商旅盘查并不严格,更关注走私和匪患,对“南边来的逃犯”虽有风声,但并未大规模张贴海捕文书,似乎鲁直大军的压力尚未完全传导至此。

萧寒陵则更多与本地商号、牙行接触。他谈吐不俗,对南北货物、行情差价看似了如指掌,出手也阔绰(动用的是魏利留下的、分散隐匿的部分资金),很快便以“有意在临川开设分号、经营皮货药材”的南方商贾身份,结识了几个不大不小的中间商。从他们口中,他了解了临川乃至金国大致的势力分布、赋税关隘、以及哪些人脉需要打点。他也特意去了几次西市的“琥珀光”酒肆,那里是消息集散地,但并未再“偶遇”黄鹂。从酒客的闲谈中,他侧面印证了黄家在此地的能量——黄文轩虽无实职,但门生故旧遍布,与城主府、驻军将领乃至金国贵族都有往来,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

综合各方信息,萧寒陵初步判断:临川城暂时安全。鲁直大军被李不悔所化的“死域”和复杂北疆地形所阻,鞭长莫及。国师势力或许有暗探渗透,但在此地根基不深。金国朝廷对南边雍国内乱乐见其成,只要不触及根本利益,对逃难而来的“肥羊”们态度暧昧,甚至暗中鼓励商贸以充实国库。目前看来,这座混杂的边城,确是一处可供喘息、甚至暗中经营的落脚点。

这一日,天气晴好,暖阳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院墙外巷子里,传来孩童们追逐嬉戏的清脆笑声,还有母亲唤儿归家的悠长嗓音,充满了市井生活的烟火气。

萧寒陵站在客栈后院二楼的走廊上,凭栏远眺。楼下院子里,吴捷正带着魏沁玩耍。魏沁似乎从丧父的阴霾中稍稍走出了一些,穿着吴捷给她新缝的碎花小袄,扎着两个揪揪,正在踢一个彩色的毽子,小脸因运动而红扑扑的。吴捷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不时出声指点,脸上带着久违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浅浅笑意。紫璎不知从哪儿弄来些彩纸,正兴致勃勃地教几个客栈伙计家的女娃折纸船、纸鹤,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青凌抱枪立于廊下阴影中,目光清冷地扫过院门方向,保持着惯有的警惕,但紧绷的唇角,似乎也柔和了一分。

这幅景象,安宁,平淡,甚至有些……琐碎。与黑风城的烽火、一路奔逃的艰辛、以及帝都的波谲云诡相比,恍如隔世。

萧寒陵静静地看着,冷硬的心防,被这温暖的日常悄然撬开一丝缝隙。一路走来,他肩上扛着太多人的性命与期望,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如今,这点滴的安宁,虽如风中残烛,却珍贵得让他几乎有种不真实感。

“或许……真的可以在这里,暂时歇歇脚。”他心中暗忖。黑风城的根基已毁,但人还在。叶盛、青凌需要时间突破;紫璎的“真实剑意”需进一步锤炼;吴捷和魏沁这些非战斗人员,更需要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休养;还有那些追随至此的老兵、匠户家眷,也都需要时间适应、扎根。临川城鱼龙混杂,正好隐匿行迹。黄家这条线,需谨慎接触,或可借力。当务之急,是站稳脚跟,积蓄力量,同时……与江南取得联系。

想到这里,他转身回到房中。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是昨日他让掌柜置办的。研墨,铺纸,提笔。

笔尖悬在雪白的宣纸上空,凝滞了片刻。这封信,是写给舅舅凌不惑的。内容需极其谨慎,既报平安,又不可泄露具体行踪,还要能传达现状与意图。

他深吸一口气,笔走龙蛇:

“舅父大人尊鉴:自别后,辗转北行,幸赖天佑,已觅得一处暂且安身之所。此地虽僻远苦寒,然民风淳朴,商路尚通,暂可栖身。侄与一众旧部皆安,衣食无虞,惟北地风寒,颇念江南春色。闻舅父处诸事繁杂,万望珍重。侄在此一切小心,诸事徐徐图之,必不负所望。江南风物,时在念中。临纸神驰,不尽欲言。侄,寒陵,顿首再拜。”

信很短,措辞平淡,如同寻常家书。但其中暗语,舅舅自然能懂。“暂且安身之所”指临川;“商路尚通”暗示有机会经营;“诸事徐徐图之”表明需要时间蛰伏发展;“江南风物,时在念中”则是提醒保持联络,并隐含对江南局势的关切。落款用了“寒陵”本名,是最大胆,也最无奈的冒险,但唯有如此,舅舅才能确信是他亲笔。

他将信用特制火漆封好,盖上那枚靖海侯府秘密渠道的暗记。这封信,将通过魏利生前建立的、最隐秘的一条商路传递,辗转南下,希望能平安抵达舅舅手中。

放下笔,萧寒陵轻轻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然而,心神稍一松懈,另一副更加沉重的担子,却又无声地压了上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房间角落。那里,静静地放着一个紫檀木匣,是离开黑风城前,他亲自从魏利书房暗格中取出的。里面除了那枚玄铁指环和详尽清单,还有几件魏利生前常把玩的琐碎之物:一柄算盘,玉质算珠已被摩挲得温润;一枚雕刻粗糙、却显然时常佩戴的平安扣;还有……几封家书,看墨迹新旧,是他写给江南妻女、却从未寄出的。

萧寒陵走过去,打开木匣。他没有去看那些清单信物,而是拿起了那枚平安扣。玉质普通,雕工粗劣,边缘甚至有些毛糙,与魏利平日显露的豪商气派格格不入。但他记得,魏利偶尔独自饮酒时,会下意识地摩挲这枚扣子,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与……愧疚。

指尖传来玉石微凉的触感。萧寒陵闭上眼,魏利那圆胖的、总是带着精明笑意的脸,仿佛又浮现在眼前。不是最后诀别时那悲壮决绝的模样,而是更早一些,在黑风城渐渐有了起色的时候。

他想起魏利挺着肚子,在新建的市集里唾沫横飞地跟胡商讨价还价,为了一文钱的差价能扯上半天,转身却将赚来的大笔银子,毫不犹豫地投到城防和抚恤上。

想起他半夜拎着酒坛,溜进镇守府书房,硬拉着自己算账,抱怨开支太大,转眼又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包江南来的好茶,说是“顺手”买的。

想起他被紫璎捉弄,气得跳脚,却从不会真的动怒,下次有了新奇玩意儿,还是会第一个想到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想起元宵灯会,他忙前忙后,脸上泛着油光,笑得见牙不见眼,看着满城灯火和百姓笑脸,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建设者”的满足。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封绝笔信上,那力透纸背、甚至带着颤抖的字迹:“寒陵吾弟……愚兄已行在路上了……非为逃生,实为……赴死。”

“吾弟……”萧寒陵喉咙发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钝痛蔓延开来。魏利从未当面如此称呼过他。他们之间,是上下级,是合作者,是渐渐熟稔、可托付生意的伙伴。他欣赏魏利的才干,倚重他的经营,有时也会对他锱铢必较的商人脾性感到无奈好笑。他从不敢奢望,这个精于算计、似乎永远把利益放在首位的商人,会将他视为“兄弟”,会为了他,为了黑风城,毫不犹豫地押上全部身家,乃至……性命。

“魏兄……”萧寒陵低声唤道,声音沙哑。空荡的房间无人回应,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孩童嬉笑声。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清晨,魏利将木匣和信交托给他时,那刻意挺直的、微微发福的背影,那看似洒脱、实则沉重无比的步伐。他那时是否已料到自己的结局?是否在写下“托付妻女”时,手在颤抖?是否在走向那条绝路时,也曾回望黑风城的轮廓,眼中满是不舍?

“是我……对不住你。”萧寒陵攥紧了手中的平安扣,玉石硌得掌心生疼。“若我能更强一些,若我能早一步看破国师阴谋,若我……能护得黑风城周全……”

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魏利的死,黑风城的陷落,李不悔的入魔,无数军民流离失所……这一切,归根结底,是他这镇守使无能!是他这兄长……未能护住承诺要守护的一切!

“砰!”一声闷响。萧寒陵的拳头,重重砸在坚实的榆木桌面上。桌面纹丝未动,但他拳下的宣纸,却被无形的劲气震得粉碎,连同上好的端砚,也“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细缝。

门外的叶盛瞬间闪现,手按剑柄,目光如电扫视室内:“镇守?”

萧寒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与情绪,松开拳头,掌心已被平安扣的棱角硌出深深的红印。他背对着叶盛,摆了摆手,声音已恢复平静:“无事,不小心碰倒了砚台。你去忙吧。”

叶盛目光在他背影上停留一瞬,又看了看地上粉碎的纸屑和裂开的砚台,没有多问,无声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萧寒陵缓缓松开手,将那枚平安扣小心翼翼地放回木匣,与其他遗物归拢在一起。然后,他蹲下身,一点一点,将地上的纸屑拾起,放入废纸篓。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愤怒与悲伤无用,自责与悔恨更是奢侈。魏利用命换来的,是时间,是机会,是他们这些人活下去、并可能卷土重来的资本。他不能,也没有资格沉湎于痛苦。

“魏兄,你放心。”他对着木匣,低声,却无比坚定地说道,“黑风城不会亡,你托付的人,我必以性命相护。你的血,不会白流。终有一日……”

他没有说完,但眼中那压抑的痛苦,已化为冰封的火焰,深藏在眸底最深处。

窗外,孩童的笑闹声不知何时停了,大概是玩累了,被各自家人唤回。然而,这美好的景象却无法掩盖屋内弥漫着的孤寂氛围。

他静静地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阳光从侧面照射过来,把他的身影拉长、扭曲,然后投射到对面的墙上。那个长长的影子显得如此单薄而又脆弱,就像是被遗弃在黑暗中的灵魂,无处可归。

但在这片昏黄的光晕中,那枚躺在木匣中的玄铁指环,却隐隐反射出一丝幽冷而坚定的光芒。

信已写好,前路已定。悲伤与愤怒,都需深埋心底,化为前行的力量。

萧寒陵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望向楼下院子。吴捷正牵着魏沁的手往屋里走,小丫头似乎有些困了,揉着眼睛。紫璎折了一捧纸鹤,分给女孩子们,笑声银铃般洒落。青凌依旧站在廊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守护着这片短暂的安宁。

他看了很久,直到夕阳完全沉入远山,暮色四合。

然后,他转身,吹熄了油灯。房间陷入黑暗,唯有他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如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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