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新城的清晨,总带着北疆特有的清冽。薄雾如纱,笼罩着初具规模的街巷,远处匠作坊传来的叮当声,集市渐起的喧闹声,混合着炊烟的气息,编织出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卷。无成酒馆后院,那方特意辟出的静室窗棂上,凝结着细密的露珠。
吴周氏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微寒的空气,眉宇间虽仍锁着一丝化不开的哀愁,但眼神已不再是最初的死寂。她看着院中那棵老槐树,儿子吴成儿时曾在树下嬉戏的画面依稀浮现,心口依旧刺痛,却也能感受到这座城池、这些陌生人带来的些许暖意。女儿吴婕正在一旁笨拙地帮她梳理着长发,少女的手指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体贴。
“娘,今天天气真好。”吴婕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快。她今年十七岁,正是如花的年纪,却骤然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最终来到这个以兄长名字命名的陌生城池。悲伤刻在骨子里,但少女的天性,以及对新环境的好奇,让她努力尝试着走出阴霾。
吴周氏拍了拍女儿的手,勉强笑了笑:“是啊,挺好。”她知道,女儿是在努力安慰她。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欢快的笑声,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鹅黄色锦缎袄裙、梳着双丫髻、眉眼灵动跳脱的少女,像只快乐的蝴蝶般跑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
“吴姐姐!周大娘!我爹刚从南边商队得了些上好的桂花糕,还热乎着呢,快尝尝!”少女声音清脆,笑容灿烂,正是魏利的独生女儿——魏沁。年方十六,是被魏利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性子活泼开朗,甚至有些娇憨,与经历坎坷的吴婕形成了鲜明对比。
或许是年龄相仿,或许是魏沁那毫无心机的热情感染了人,吴婕来到黑风城后,竟与这个商人家的女儿迅速熟络起来。魏沁同情吴婕的遭遇,又敬佩她哥哥是城中的大英雄,便时常来找她玩耍,用自己没心没肺的快乐,一点点驱散着吴婕心头的阴云。
“沁儿妹妹来了。”吴婕脸上露出真心的浅笑,迎了上去。
吴周氏也温和地点点头:“沁丫头,又让你破费了。”
“哎呀,周大娘您太客气啦!我爹说了,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他的就是大家的!”魏沁笑嘻嘻地把食盒塞到吴婕手里,然后凑到吴婕耳边,压低声音,大眼睛却瞟向院外演武场的方向,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吴姐姐,快看!那个大冰块又在练剑呢!”
演武场上,叶盛正如往常一样,迎着晨曦修炼剑法。他一身黑衣,身姿挺拔如松,古剑在他手中化作道道寒光,招式简洁凌厉,没有丝毫花哨,每一剑都带着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剑气破空,发出“嗤嗤”轻响,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冷凝了几分。他神情专注冰冷,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确实像一块拒人千里的寒冰。
吴婕和魏沁扒在月亮门边,偷偷看着。魏沁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吴姐姐,你说这大冰块整天板着脸,不闷吗?他剑法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要是能教教我们就好了!咱们也学两招防身呀!”
吴婕看着叶盛那冰冷专注的身影,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光芒。她想起了哥哥吴成,哥哥以前也总念叨着想学厉害的剑法,保护她和娘亲……如今哥哥不在了,如果自己也能变得强大一点,是不是就能少让娘亲操心,甚至……能帮到萧大哥他们一点点?这个念头如同种子,在她心中悄悄发芽。
“沁儿,你说……叶盛大哥……会愿意教我们吗?”吴婕犹豫着,声音细若蚊蚋。
魏沁一听,眼睛顿时亮得像星星:“对呀!我们去求他!大不了……大不了我让我爹多给他送几坛好酒!我爹藏的酒可好了!”她是个想到就做的性子,拉着吴婕就要往外冲。
“哎!沁儿!等等!”吴婕脸一红,有些羞怯,“叶盛大哥看起来好严肃……我们这样贸然过去,会不会惹他生气?”
“怕什么!”魏沁叉着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萧大哥不是说了嘛,这黑风城就是咱们的家!家人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走嘛走嘛!”
两个少女,一个胆大活泼,一个文静却暗含决心,互相鼓着劲,磨磨蹭蹭地走到了演武场边缘。叶盛早已察觉到她们的靠近,但他练剑的动作丝毫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周身散发的寒气仿佛更重了。
魏沁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脆生生地喊道:“叶……叶大哥!”
剑光骤停。叶盛收剑而立,转过身,冰冷的目光落在两个少女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何事?”
那眼神,让魏沁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卡壳,下意识地往吴婕身后缩了缩。吴婕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坚定:“叶盛大哥,打扰您练剑了。我们……我们想跟您学剑,不知……可否?”
叶盛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教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练剑?在他看来,这简直是胡闹。战场杀伐之术,岂是儿戏?他下意识就想冷硬拒绝。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前一瞬,他的目光扫过了吴婕的眼睛。那双与吴成极为相似的眼眸里,此刻没有撒娇,没有玩闹,只有一种深藏的悲伤和一种近乎执拗的渴望。那眼神,让他想起了吴成在黑风城外,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挥剑的身影。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竟一时无法说出。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哦?咱们黑风城的两位小公主,想当女侠了?”
只见萧寒陵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刚才在远处已看到了这一幕。紫璎和青凌也跟在他身后,紫璎眼中带着几分好奇与调侃,青凌则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
“萧大哥!”魏沁像是见到了救星,立刻跑过去拉住萧寒陵的袖子,“萧大哥,你帮我们说说情嘛!让大冰块……啊不是,让叶大哥教我们几招嘛!我们保证认真学!”
萧寒陵看了看一脸期待的魏沁,又看了看眼神倔强却隐含悲戚的吴婕,心中了然。他走到叶盛身边,低声道:“叶盛,吴婕的心思,你明白的。就当是……替吴成兄弟,圆他妹妹一个念想吧。不需要教什么高深杀招,强身健体,略通防身即可。况且,”他笑了笑,声音更低了,“有这两个活泼的丫头在身边闹腾,你这冰块脸,说不定也能融化几分。”
叶盛沉默了片刻,又看了一眼吴婕那酷似吴成的眉眼,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可。”
“耶!叶大哥答应啦!”魏沁高兴得跳了起来。吴婕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对着叶盛和萧寒陵深深一礼:“谢谢叶大哥!谢谢萧大哥!”
消息很快传开了。最高兴的,莫过于魏利。
此刻,魏利正站在自己那间堆满账册、算盘和各地奇珍的货栈二楼窗前,远远望着演武场方向。他虽然看不到具体情形,但能想象出女儿围着叶盛叽叽喳喳、吴婕认真模仿剑招的画面。胖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傻气的、满足的笑容。
曾几何时,他魏利只是个逐利而生的商人,带着女儿四处奔波,虽有万贯家财,却始终像无根的浮萍,女儿也跟着他担惊受怕。直到来到这黑风新城,一切都不一样了。
萧寒陵的信任与放手,紫璎刀子嘴豆腐心的关照,青凌的默默守护,叶盛的外冷内热……还有那些朴实的军民,将他这个满身铜臭的商人,真正当成了自己人。女儿魏沁在这里,有了玩伴,有了安全感,脸上笑容比以前多了十倍不止。
而现在,连叶盛那个出了名的冰块脸,都肯耐着性子教自己女儿练剑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这里,他魏利不再是孤零零的父女俩,他的女儿,被整个城池的人当做自家晚辈一样疼爱和管教!
这种被需要、被接纳、被当做家人的感觉,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他搓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里盘算着:“得给叶盛送几坛真正的陈年佳酿!还有吴婕那孩子,身子骨还有点弱,得让厨下每天炖点滋补的汤水送去!对!还有练剑辛苦,得置办几身利落的劲装!”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投资和利益,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为这个“家”,添砖加瓦。
接下来的日子,演武场上多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每天清晨,叶盛依旧是一身寒气地练剑,但身边却多了两个认真比划的少女。魏沁性子跳脱,常常动作走形,叶盛也不多言,只是用剑鞘轻轻一点,纠正姿势,眼神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凌厉。吴婕则异常专注,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汗水浸湿了额发也毫不在意,那执拗的眼神,越来越像她的哥哥。
萧寒陵、紫璎等人时常会在一旁驻足观看,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连老刘和苍晖这两位身份超然的老家伙,有时也会远远看着,苍晖会温和地点评一两句:“剑由心生,那姓吴的小丫头,心中有执念,若能引上正途,或可窥得剑道门槛。魏家那小丫头,心性活泼,练剑强身便是福气。”
这一日傍晚,晚霞漫天。魏利亲自提着一坛好酒和几样精致小菜,来到叶盛居住的简朴小院。叶盛刚指导完两个少女,正在院中擦拭长剑。
“叶盛兄弟,辛苦了!小女顽劣,给你添麻烦了!”魏利脸上堆着真诚的笑容,将酒菜放在石桌上。
叶盛抬起头,看了魏利一眼,依旧是那副冷脸,但破天荒地回了一句:“魏沁,尚可。吴婕,有心。”
短短六个字,让魏利受宠若惊,心里更是暖烘烘的。他打开酒坛,浓郁的酒香顿时飘散开来:“来来来,这是我从江南弄来的三十年花雕,咱哥俩喝一杯!”
叶盛没有拒绝,两人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默默对饮。没有过多的言语,但一种男人间、家人般的默契,在酒香中悄然流淌。
远处,无成酒馆的灯火次第亮起,喧闹的人声隐约传来,其中似乎夹杂着魏沁银铃般的笑声和吴婕轻柔的应答。
魏利抿了一口酒,望着那片灯火,眼圈微微发红,低声对叶盛,又像是自言自语:“叶盛兄弟啊……以前总觉得,赚够了钱,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就是家了。可现在才明白,家……是这么个感觉啊。”
叶盛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目光也望向那片温暖的灯火,冰冷的眸子里,似乎也映入了些许暖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冰,或许不会完全融化,但至少,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名为“家”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