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数日在乡野间穿行,餐风露宿,虽不乏野趣,但终究比不得热汤热饭、安稳床榻来得实在。尤其是对紫璎这般活泼好动的年纪,更是有些难熬。
这日晌午,刚啃完半块干硬的烙饼,紫璎就撅着嘴,把手里剩下的饼往车板上一丢,抱着膝盖抱怨起来:“哎呀!又是饼!又是咸肉!萧寒陵,咱们能不能找个有瓦片遮头的地方吃点正经饭菜啊?这野味刚开始还觉得新鲜,现在闻到味儿都觉得嗓子眼冒油!我想吃刚出锅的白米饭!想喝滚烫的豆腐羹!还想吃甜甜的糯米糕!”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晃着萧寒陵的胳膊,大眼睛里满是渴望,像个讨要零嘴儿的孩子。
老刘在一旁赶着车,闻言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赔着笑脸帮腔:“殿下,紫璎姑娘说得在理儿。这连着赶路,风餐露宿的,您身子金贵,老奴皮糙肉厚不打紧,可总这么着也不是办法。前面地图上看,再有个二三十里,就是‘芙蓉镇’,是这方圆百里内有名的水陆码头,热闹得很,肯定有上好的酒楼客栈。咱们不如去那儿歇歇脚,补给些干粮,也让马匹喘口气?”
端坐马上的叶盛虽然没有说话,但紧绷的下颌线也微微松动。连续警戒和应对袭击,即便是他也需要休整。他目光扫过萧寒陵,见他虽未言语,但眉宇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便默认了老刘的提议。
萧寒陵看着紫璎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瞥见老刘眼中真切的关切,心中莞尔。他本就不是苛待自己的人,更不会苛待身边人。于是点了点头,温声道:“也好。就去芙蓉镇吧。老刘,加快些脚程,赶在日落前入镇。”
“好嘞!殿下您坐稳了!”老刘顿时精神抖擞,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脆响,马车沿着官道,向着芙蓉镇的方向加速驶去。紫璎欢呼一声,立刻把之前的抱怨抛到了九霄云外,扒着车窗,开始憧憬起镇上的美食。
果然,距离芙蓉镇尚有数里,官道上便渐渐热闹起来。挑着担子的货郎、推着独轮车的农夫、骑着毛驴的旅客络绎不绝。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复杂的气息,有河水淡淡的腥气,有货物堆积的尘味,也有人烟稠集特有的生活气息。
待到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之时,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轮廓出现在眼前。白墙黛瓦的民居沿河而建,数座石拱桥连接着两岸,河面上舟楫穿梭,橹声欸乃。镇子入口处,一座高大的牌楼上,“芙蓉镇”三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虽比不得临渊城的宏伟,却也别有一番江南水乡的繁华与精致。
一入镇,喧嚣的生活气息便扑面而来。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茶馆里传出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布庄门口伙计卖力地吆喝,小吃摊上热气腾腾,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孩童在街巷里追逐嬉戏,妇人坐在门前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闲话家常,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
紫璎兴奋地东张西望,指着路边一个卖糖人的摊子直嚷嚷:“萧寒陵你看!那个小兔子!像不像?”又嗅着空气,“好香!是葱包烩的味道!”
老刘也是满面红光,熟练地驾着马车在熙攘的人流中穿行,寻找合适的客栈。叶盛则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手握剑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疑的身影。这繁华之下,往往暗藏危机。
萧寒陵静静地看着车外的景象,眼神温和。这市井百态,百姓安居,正是他以往在深宫高墙内难以真切体会的。他看见一个老农小心翼翼地将卖菜所得的几枚铜钱数了又数,珍重地放入怀中;看见一个稚童因为得到一串糖葫芦而破涕为笑;也看见码头工人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物,汗水浸透了衣衫……这些都是他的子民,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着。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悄然滋生。
最终,老刘将马车停在一家看起来颇为干净体面的客栈——“悦来客栈”门前。小二热情地迎上来招呼。
安顿好马车行李,要了三间上房后,四人便来到大堂用饭。紫璎迫不及待地点了一大桌子菜:清蒸鲥鱼、芙蓉鸡片、蟹粉豆腐、腌笃鲜……还要了一壶本地特产的桂花酿。
饭菜上桌,香气四溢。紫璎吃得毫无形象,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连连称赞。老刘也笑眯眯地小酌起来。连叶盛,在确认环境相对安全后,也稍稍放松了姿态,默默进食。
萧寒陵吃得不多,更多是在品味这种久违的安宁。他注意到邻桌有几个穿着短打的脚夫,只要了几样素菜和一壶劣酒,却吃得津津有味,大声谈论着今天的活计和家长里短。
结账时,萧寒陵示意老刘多付了些银钱,对掌柜的温和说道:“那桌脚夫兄弟的酒菜钱,一并算在我账上。”
掌柜的一愣,连忙道:“这……公子,使不得,使不得……”
萧寒陵微微一笑:“出门在外,相逢是缘。些许心意,不足挂齿。”他的语气自然,没有半分施舍的高傲,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那几个脚夫得知后,受宠若惊,连忙过来道谢。萧寒陵只是摆摆手,便起身离开了。紫璎和老刘对此习以为常,叶盛却默默看在眼里。这位曾经的皇子,对平民却自然流露出体贴与尊重,这种气质,与他见过的所有皇室子弟都不同。
饭后,紫璎吵着要去逛夜市,老刘自然乐得陪同。萧寒陵婉拒了同去的邀请,只说自己想回房休息。叶盛本欲跟随护卫,萧寒陵却道:“叶兄也辛苦多日,镇上还算安宁,不必时刻跟着我,自去歇息或逛逛吧。”
叶盛犹豫了一下,见萧寒陵态度坚决,且客栈内外并无异样气息,便点了点头,但仍守在客栈大堂,并未远离。
萧寒陵独自回到房间,推开临河的窗户。晚风带着水汽和隐约的市声吹入,拂动他的衣袂。他望着窗外河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以及远处夜市传来的朦胧光亮,心中一片宁静。这人间烟火,或许比他读过的任何圣贤书,都更能让他理解何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楼下,隐约传来紫璎银铃般的笑声和老刘略显夸张的附和声。叶盛静坐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悠长。
这一刻,没有皇权争斗,没有江湖追杀,只有短暂的安宁与平凡的热闹。萧寒陵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凶险,但至少此刻,他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做一回寻常的过客。
而这一切,都被楼下静坐的叶盛感知着。他虽未言明,但心中对这位三殿下的观感,已在不知不觉中,又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认可。这份认可,并非源于身份或武力,而是源于一种更本质的东西——仁心。
他悄悄上楼,打开了那本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