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滴落下来,将省城的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
雨刚停。
湿漉漉的柏油路泛着幽光,水洼里倒映着高楼大厦流光溢彩的剪影——红如朱砂,蓝似青金,紫若茄皮。
光影在水面扭曲晃动,像打翻的油彩,斑斓却冰冷,竟透出几分古画褪色的斑驳感。
一辆车驶过,溅起细碎水花,“啪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街角回荡。
余音撞上两侧高墙,反弹成模糊的嗡鸣,如同铜磬轻敲后的残响。
车内空调低鸣,像困兽喘息。
冷风拂过脖颈,带着一丝金属锈蚀般的腥气,像是旧铜器埋藏多年后初见空气时呼出的气息。
真皮座椅的接缝处微微凹陷,林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细缝,触感粗糙而真实,皮革纹理刮过指腹,像摩挲一件未打磨的老竹雕。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夜风浸透的凉意:“哥,那个王总明显是周明远搬来的救兵……今晚你那么说,等于彻底撕破脸了。”顿了顿,喉头滚动,“我怕他们会用更阴损的招数。”
林深靠在座椅上,双眼微闭,似乎在假寐。
可指节泛白的拳头紧攥在膝上,掌心渗出的微汗黏着西裤面料,布料贴肤之处传来滞涩的黏腻感,像蛇鳞滑过手背,又似古籍霉变纸页粘连指尖的不适。
他没睁眼。
但就在林浅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右手食指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他每次接触真正老物件后才会出现的身体反应,像是神经末梢被某种古老频率轻轻拨动,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从指尖直通千年之前的窑火之中。
“小浅,你记住,在古玩这行,退让换不来尊重,只会换来得寸进尺。”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宣德炉底的款识般清晰,敲击在耳膜上,余音微震,如同晨钟余韵在空殿中缓缓游走,“他们既然摆开了阵势,就是想把我赶出局。如果我们不主动出击……”
他说着,脑海中却闪过昨晚鸡缸杯入手时那一瞬的画面——
杯壁温润如脂,指尖轻触时竟有微微回弹的柔感,仿佛不是瓷胎而是凝固的羊脂玉;可当灯光斜照,釉面竟浮现出一道极淡的波纹,转瞬即逝,如同水下倒影被人轻触,涟漪漾开又归于平静。
当时他以为是眼花。
但现在回想……不对劲。
那不是瑕疵,也不是反光。
那是“回应”。
一种只有当他全神贯注、心神沉入时,才悄然浮现的共振信号。
就像……它认出了他。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凛,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呼吸微滞,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捧杯时飘来的淡淡檀香气息——那是包浆深处散发出的岁月之味。
“如果我们不主动出击,就会被他们一步步蚕食,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继续说着,语气不变,可太阳穴深处已开始隐隐跳动,像有根细针在里面缓慢旋转——这是过度调用“共感”能力后的典型代价,痛感细微却绵长,如虫噬骨髓。
沈昭坐在副驾,从后视镜里凝视着林深的侧脸。
镜面映出他眼底那一抹冷光,像刀锋掠过青铜器表面,铮然有声,仿佛能刮下一层铜锈,空气中甚至响起一丝极轻微的金属摩擦音,如同利刃出鞘。
她指尖轻点方向盘,皮革的触感传来一丝微颤,指尖甚至能感知到方向盘内部金属骨架的微弱震动——那是城市脉搏透过车身传来的节奏,像远处打桩机敲击大地的鼓点,沉闷而规律。
“你是不是已经有计划了?”
林深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自信的弧度,唇线在昏暗的车厢里划出一道冷峻的弧:“今晚我提鸡缸杯,不只是为了反击他,更是为了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一根‘我知道你底细’的刺。”
他说这话时,左手无意识地抚过西装内袋——那里藏着一小片从鸡缸杯底部剥落的微尘,是他趁众人不注意时用指甲轻轻刮下的。
没人知道,他能通过这些残片,在短时间内“读取”器物残留的情绪印记。
昨夜,他就试了一次。
结果令他脊背发凉。
那杯子……曾在一个深夜被人用高温火焰灼烧过,试图伪造包浆。
他“看见”的不是画面,而是感觉:铁钳夹持的灼热、火焰舔舐瓷胎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的焦糊气味,还有动手者粗重的呼吸与虎口老茧摩擦工具的粗粝感——手指粗大,动作急躁中带着贪婪——绝非专业修复师,更像是个被逼无奈的下手。
是谁?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背后藏着更大的秘密。
可现在想来,他又一阵后怕——为什么之前几次接触这件鸡缸杯,都没触发这种深层感应?
难道是因为……自己还不够“专注”?
还是说,只有当他对某件东西产生真正的怀疑时,能力才会真正激活?
这念头一闪而过。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共感”,或许并非稳定输出的能力,而更像是一扇需要特定情绪钥匙才能打开的门。
“像王总这种人,最怕的就是老底被揭穿。”林深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闪烁着一种猎人般的锐利光芒,“他越是心虚,就越会急着对我动手,而人一急,就容易出错。”
“你的意思是,你在逼他出手?”沈昭瞬间明白了,声音压得更低,像古籍翻页时的窸窣,纸页摩擦的沙沙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种薄脆纸张边缘划过皮肤的微痒。
“没错。”林深的目光投向窗外,玻璃上倒映着他冷峻的轮廓,仿佛能穿透黑夜,看到另一辆车上那张阴沉的脸,“他们想慢慢布局,温水煮青蛙。但我偏不给他们这个时间。我要把水烧开,看看这锅里到底藏着几只青蛙,几条毒蛇。”
这番话让林浅和沈昭都倒吸一口凉气,车厢内空气仿佛骤然凝滞,连空调的嗡鸣都似乎停了一瞬,只剩下轮胎碾过湿路的“沙沙”声,像蛇在草丛中潜行,尾尖扫过枯叶,窸窣作响。
他不仅看穿了对方的意图,甚至还要反过来操纵对方的行动节奏。
这份心智,实在可怕。
可只有林深自己知道,这份“冷静”之下,是一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躁动。
每当他靠近真相边缘,体内那股源自血脉的“古物共鸣”就会苏醒。
它不像思维那样有序,更像是一种来自深海的呼唤,低沉、原始、无法抗拒——有时他在静夜里能听见它的回响,像远古编钟在海底共振,音波穿透骨髓,激起层层涟漪。
有时他会想:究竟是他在使用能力,还是能力在引导他走向某个注定的命运?
“沈大记者,”林深的语气轻松了些,指尖轻敲扶手,发出笃、笃两声,像木槌敲在铜钟边缘,余音清越,在密闭空间里久久不散,“明天就拜托你了。我要知道王总和周明远背后那个‘赵总’的一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放心,交给我。”沈昭重重点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浅浅月牙印,掌心微微发热,仿佛握住了某种即将引爆的引信。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阳光斜照进办公室,灰尘在光柱中浮游如古画上的金粉,偶尔被风扇搅动,形成微小的漩涡,光影流转间,竟似有《千里江山图》中云雾升腾的意境。
沈昭坐在桌前,手机贴着耳朵,听筒里传来不同声线的应答:有的恭敬,有的迟疑,有的带着市井的油滑。
每一次通话结束,挂断的“咔哒”声都像一把锁扣紧,拼凑出一张隐秘的权力地图。
她记得某个老收藏家曾抱怨:“赵天衡啊?那家伙手里攥着好几条命呢,只不过没人敢说罢了。”
另一人则低声提醒:“你查他干嘛?小心哪天你写的稿子莫名其妙被毙了。”
她没追问。
但她记下了两个关键词:“四海阁”、“古月居士”。
中午时分,她在电脑上整理线索,终于拼出完整拼图——
赵天衡,省城古玩商会副会长,四海阁幕后老板。
手段狠辣,惯用“造谣—打压—低价收购”三步棋,专挑那些孤品、传承不明的珍宝下手。
更关键的是,那个笔名叫“古月居士”的鉴宝专栏作家,根本就是他的御用枪手。
每一篇看似客观的文章,实则是精心设计的心理战。
她盯着屏幕,忽然想起上周去四海阁参观时的感觉——明明展厅明亮整洁,可她站在一尊宋代影青瓷瓶前,竟莫名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当时她以为是空调太冷。
现在想来……也许那瓶子,也曾见证过什么不可言说的事。
她立刻拨通了林深的电话,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林深,查到了。那个‘赵总’,叫赵天衡。省城古玩商会的副会长,也是‘四海阁’的幕后老板。这个人,手腕极硬,在省城古玩圈是跺一跺脚,市场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电话那头的林深沉默了片刻。
窗外传来远处工地的打桩声,沉闷如鼓,一下下敲在心上,震得窗框微微发颤,玻璃上的裂纹细纹仿佛随之轻轻震颤,如同古瓷开片的预兆。
四海阁。
他听说过。
更准确地说,是“感应”过。
三天前,他路过四海阁门口时,胸口忽然一阵灼热,像是有东西在拉扯他的心脏,衣料摩擦皮肤的触感变得异常敏感,仿佛整条街的空气都被某种古老的怨念浸透。
那种感觉持续不到两秒,却让他差点站立不稳。
他当时以为是低血糖。
现在想来,那是某种强烈的情绪残留——恐惧、屈辱、不甘,混杂在一起,烙印在建筑某件藏品之上,像青铜锈蚀层下封存的呐喊。
“更关键的是,”沈昭的语气愈发凝重,“我查到王总和周明远都只是赵天衡棋盘上的小卒子。赵天衡有一个惯用伎俩,看上某件东西后,他从不自己出面,而是先让王总这样的人去接触,如果对方不卖,就让周明远这样的‘专家’出面,在圈子里散播东西是赝品的谣言,把价格打下来,最后他再以救世主的姿态低价收购。那个成化斗彩鸡缸杯,就是这么到王总手里的。”
“果然是一条产业链。”林深冷笑一声,声音像冰片落入瓷盏,清脆而冷冽,余音在耳道中激起微小的共振。
“没错,而且这条产业链上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沈昭顿了顿,“一个笔名叫‘古月居士’的鉴宝专栏作家。他表面上是中立的第三方,实际上就是赵天衡的御用笔杆子。每次赵天衡要搞谁,这位‘古月居士’就会发表一篇看似客观、实则充满影射和暗示的文章,引导舆论,杀人于无形。林深,你要小心了,你的宣德炉,很可能就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多谢,沈昭。”林深挂断电话。
他没动。
但就在手机离开耳朵的一刹那,太阳穴猛地一刺,像是有人用冰锥扎进了颅骨,痛感尖锐而短暂,如同瓷器猝然开裂。
眼前闪过一幅画面:一只毛笔悬空书写,墨迹未干,字字带血,纸面洇开的墨痕像挣扎的手指划过宣纸。
幻觉?
还是能力过载引发的精神闪回?
他揉了揉眉心,呼吸放缓,指尖传来轻微的震颤,仿佛仍能感受到刚才那股精神冲击的余波。
可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微信群弹出新消息。
一篇署名为“古月居士”的文章正在疯传。
标题赫然写着:《宣德炉市场乱象丛生,新晋藏家切莫“一叶障目”》。
林浅几乎是冲进书房的。
“哥!你看这个!”她把手机狠狠拍在桌上,声音都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红痕,掌心微微渗汗,触感湿黏,“他们这是公然污蔑你!”
林深没说话。
他点开文章,一条条往下看。
文字老辣,逻辑严密,通篇不提他姓名,却句句指向他的宣德炉。
奇怪的是,当他读到第三段关于“高仿品款识模仿得天衣无缝”时,指尖忽然传来一阵麻痒,像是有电流顺着神经爬上来,仿佛那些被抹黑的文字正激起器物本身的愤怒。
他猛地抬头,看向书桌上的宣德炉。
炉口边缘那道细微的鎏金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幽微的金芒,光影流转间,似有龙吟低回,若隐若现——那不是听觉,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震动,如同庙堂深处钟声未响先振。
不是错觉。
这一次,他也听见了。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嗡鸣,像是从铜胎深处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频率低沉而稳定,如同古寺晨钟的第一声轻响。
“老伙计……你在警告我?”他低声喃喃,伸手轻抚炉身,铜质温润如玉,指尖摩挲处,传来冰凉而细腻的触感,仿佛能触摸到几百年前匠人掌心的温度,还有那一锤一錾刻入灵魂的虔诚。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不是为了赢一场博弈。
而是为了守护那些沉默千年的生灵,不让它们再次湮灭于谎言与贪婪之中。
他关掉手机,屏幕黑下去的瞬间,映出他自己深邃的眼眸。
许久,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嘴角忽然咧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得意。
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急什么。”他轻声道。
晚风从缝隙钻入,拂过耳际,带着一丝铁锈与尘土的气息,还有远处焚香未尽的灰烬味道。
“鱼儿,上钩了。”
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一个让所有人都闭嘴,让所有阴谋诡计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的机会。
赵天衡以为自己是猎人。
却不知,真正的陷阱,早在三年前那场拍卖会上,就已经埋下。
而现在,只差最后一把火。
他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足够分量、能够引爆全局的契机。
就在他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落子时——
桌上的手机突然亮起,蓝光刺破昏暗,像夜海中的灯塔。
来电显示:未知号码(本地)
林深盯着那串数字,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
就在屏幕亮起的刹那,他胸前那枚祖传的铜钱吊坠,竟微微发烫,贴着皮肤的地方升起一圈灼热的红晕,触感如同刚出炉的铜币,烫得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它只在……遇到“同类”时,才会发热。
他缓缓伸出手。
指尖悬停在接听键上方。
要不要接?
他不知道对面是谁。
但他知道,一旦按下,有些事,就再也无法回头。
他闭上眼。
耳边仿佛响起了一声悠远的钟鸣。
然后——
拇指落下。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选择。
“喂,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