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色商务车如幽灵般驶离,将林深留在福兴街熟悉的街口,车内那幅残缺的《千里江山图》和那股血腥的檀香,仿佛两道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
他胸中那股“掀了这张桌”的决绝,非但没有因夜风的吹拂而冷却,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没有立刻返回淮古斋,而是沿着青石板路,走向老街深处。
夜色下的福兴街,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老槐树的婆娑剪影和屋檐下挂着的几盏昏黄灯笼,散发着安详而脆弱的光晕。
青石板泛着湿漉漉的微光,像是被晚雨悄悄吻过,脚踩上去传来细微的回响,清冷而孤寂。
风从巷口斜斜地钻入,带着秋夜特有的凉意,拂过脖颈时像一缕冰线滑过皮肤。
远处不知哪家的收音机断续传出一段老旧评弹,曲调哀婉,在寂静中飘忽不定,如同游魂低语。
就在他路过晚晴裁缝铺时,眼角余光瞥见门缝下塞着一角白纸。
林深脚步一顿,心中蓦地一动。
他俯身拾起,借着灯笼微光展开——纸张粗糙,边缘微微卷曲,指尖触到一丝潮气,仿佛已被雨水浸润过又晾干。
“我在老街口等你,如果还当我是朋友。”
没有落款,但那笔迹,瘦硬中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化成灰林深都认得——陈默。
前世的画面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护街联盟最艰难的时候,正是陈默,这个与他从小一同在老街长大的兄弟,第一个站出来签字同意拆迁,给了所有人致命一击。
林深曾恨他入骨,直到很久以后,才从旁人口中得知真相:开发商的走狗赵子轩,用陈默远在老家、体弱多病的父亲的性命相逼,才逼得他背叛了所有人。
而这一世,时间线提前了。
陈默的倒戈,来得比上一世更早,也更直接。
林深捏紧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角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他知道,这不是陷阱。
如果陈默真心想害他,赵子轩会给他更毒辣的手段,而不是一张充满挣扎与试探的纸条。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约定的地点——老街入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的后巷。
巷子幽深,月光被两侧高耸的墙壁切割得支离破碎,斑驳地洒在潮湿的墙面上,映出扭曲的光影。
脚底踩过几片落叶,发出干枯碎裂的脆响,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苔藓的气息,混合着不知何处渗出的淡淡铁锈味。
一个消瘦的身影背对着他,笼罩在阴影里,像一尊充满悔恨的雕像。
他的呼吸很轻,却在静夜里清晰可闻,带着一种隐忍的颤抖。
“你来了。”陈默的声音沙哑干涩,他没有回头,“你不怕我又是来骗你的?”
“如果你真是来骗我,就不会只带一张纸条。”林深走到他身后,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他向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投向巷子外的灯火。
远处市井的喧闹隐约传来,人声模糊,车灯划破黑暗,像流星掠过天际。
可就在这咫尺之间,两人沉默如隔深渊。
“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柄重锤,轰然砸碎了陈默紧绷了数月的神经。
他猛地转头,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林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预想过林深的愤怒、质问、甚至唾骂,唯独没想过,等来的是一句洞悉一切的谅解。
“为什么……你怎么会……”
“不重要。”林深打断了他,“重要的是,你现在来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一浅一深,交错起伏。
墙角一只野猫倏然窜出,惊起一阵窸窣,又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许久,陈默才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靠在墙上:“赵子轩……他让我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今天下午,他又给了我新任务,让我找机会……帮你‘出事’。”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痛楚。
林深点了点头,脸上不见丝毫意外:“我猜到了。你父亲还好吗?”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陈默的心理防线。
他眼眶瞬间湿润,这个七尺男儿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在老家,身体……不太好。赵子轩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他,我不敢……我真的不敢赌……”
“放心。”林深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把他交给我,我会让他安安全全地离开那些人的视线,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是承诺,更是宣告。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细微而刻意的脚步声——皮鞋踩在湿石上的闷响,节奏缓慢却步步逼近,夹杂着金属钥匙轻轻碰撞的冷音。
林深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立刻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陈默说:“他们来了。你装作和我争执,然后‘气愤’地离开,记住,演得像一点,剩下的交给我。”
陈默猛地一愣,随即领悟。
他深吸一口气,积压已久的屈辱和愤怒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林深!你别他妈以为你多了不起!”陈默的音量陡然拔高,充满了怨毒,“福兴街保不住的!你这是螳臂当车!我劝你别再白费力气了!”
“那是我的事,与你这个叛徒无关!”林深的“回击”同样冰冷刺骨,“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好!好!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陈默怒吼一声,狠狠一跺脚,脚底溅起一星水花,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巷子,与几个正要走进来的人影擦肩而过,消失在夜色中。
巷口,小赵——赵子轩最得力的爪牙,带着两个手下,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他拍着巴掌,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呦,真是兄弟情深啊。林老板,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着拉拢陈默那个废物?别费劲了,他早就是我们的人了。”
林深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刚拍过什么脏东西。
他冷眼看着小赵,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是吗?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个被你们捏住软肋的可怜人罢了。谈不上是谁的人,更像一条随时可以丢弃的狗,你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这番话,看似在贬低陈默,实则字字诛心,直刺小赵等人的本质。
小赵脸上的笑容一僵,眼神瞬间阴狠下来:“林深,嘴巴放干净点!你就不怕……我们现在就让你‘出事’?”他身后的两个壮汉往前一步,掰着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脆响。
威胁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林深却仿佛没看见,他甚至向前走了两步,逼近到小赵面前,那双在暗夜中亮得惊人的眸子,冷静地直视着对方。
“我怕。”他坦然承认,但下一句话却让小赵的瞳孔猛地一缩。
“但我更怕,你们不懂分寸。”
林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泰山压顶般的气势,“回去告诉赵子轩,也告诉他背后的人。陈默这张牌,你们打错了。今晚这场戏,也该落幕了。再有下次,就不是在巷子里聊聊天这么简单了。”
说完,他不再看小赵一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巷子深处、向着淮古斋的方向走去。
小赵僵在原地,被林深那股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眼神震慑住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卑劣的伎俩在对方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想放句狠话,却发现喉咙发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林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他才深吸一口气,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妈的……这小子,邪门!”
巷口的另一端,林深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陈默消失的方向,夜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一面无声招展的战旗。
他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个远去的朋友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回来了,我们就能再并肩一次。”
这一世的棋局,因为旧友的回归,增添了新的变数。
有些计划,必须重新审视,甚至……需要提前启动了。
而在他踏进淮古斋前厅的刹那,电话震动了起来。
来电显示:**沈昭**。
屏幕亮起的同时,一条未读短信自动弹出——
【刚查到,赵子轩背后的资金链,牵连着一个叫“九渊文化基金会”的神秘组织。
他们三个月前收购了五家文物鉴定所,包括你母亲当年供职的金陵文鉴院。】
林深的目光骤然凝住,瞳孔深处燃起一道冰冷的火光。
原来,那场夺走母亲职业生涯的“赝品丑闻”,根本不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