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虾图》在蓝光下泛着温润的墨色,虾须的每一道颤笔都与记忆里2018年拍卖图录上的一模一样。
他摸出爷爷留下的放大镜,镜片压在手机屏上,连题款“晚晴小筑”旁那道极细的折痕都分毫不差——正如齐白石的虾画,每一笔都蕴含着大师的独到见解,即便是细微之处也透露出其作品的真迹特征。
镜片与屏幕接触时,他指尖传来一丝凉意,仿佛触碰的是画纸本身。
“师傅,您这是要把手机看出个窟窿来?”小周端着茶盏探出头,茶水的清香在空气中飘散,“明早去12号院的修复工具我都备齐了,老坑砚台、熟宣补纸,连王老太太爱喝的茉莉花茶都装了两罐。”
林深把手机小心塞进牛皮信封,又套上爷爷用旧的蓝布包。
布包边角磨得发白,却还留着檀木香——那是爷爷生前用来收传家宝的。
粗糙布料紧贴掌心,时光的痕迹在指间缓缓流淌。
“明早你去潘家园盯那批青瓷盏,我单独去王婶家。”他将蓝布包轻置博古架顶层暗格,指尖轻触松鹤雕花,片刻停留。“周明远最近在福兴街转得勤,别让他看出动静。”
小周应了声,拎着茶盏回后堂。
脚步声渐渐远去,窗外的月光漫进来,在“淮古斋”的门匾上淌成银河。
清冷光斑跃动匾额之上,犹如星辰洒落凡尘。
林深望着那三个字,忽然想起王老太太昨天摸他手背时说的话:“小淮啊,老物件儿和老街人一样,得疼着护着,不然该寒心喽。”她布满皱纹的手掌贴着他,那温度至今未散。
暗格内蓝布包轻抚之下,心跳如远方鼓点,在静谧店铺中回响。
前世此时他还在为房租焦头烂额,今生他摸着这把“钥匙”,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希望——等《虾图》公之于世,福兴街的价值就不再是开发商嘴里的“破砖烂瓦”。
后堂传来小周打哈欠的声音,林深关了灯。
黑暗中,他望着窗外渐次熄灭的灯火,直到最后一盏路灯也暗下去,才摸黑上了二楼。
次日清晨的阳光刚爬上青瓦,苏晚就蹲在裁缝铺后屋的樟木箱前。
箱盖掀开的刹那,陈年老樟混着丝线的甜香涌出来,她的手指轻柔滑过绣样,那是母亲二十岁时的百子图,针脚细腻,仿佛能勾勒出每个婴孩的笑靥。
指尖轻触绣面,丝线的柔滑与岁月的沧桑在指间交织,缠绵悱恻。
“晚晚,把晒衣杆递我。”苏母在院子里喊。
苏晚应了声,刚要起身,鼻尖突然钻进一股焦煳味。
那味道刺鼻难闻,如同烧焦的棉絮混杂着塑料的焦臭,令人作呕。
她皱起眉头,那味道越来越浓,混着橡胶燃烧的刺鼻。
她的心跳开始加快。
“妈!”她冲出门,就看见后院堆杂物的偏房正往外冒黑烟,火苗“噼啪”作响,顺着朽木窗框肆虐而上,势不可挡。
空气中弥漫着焦热与恐惧。
“那是去年收的旧布料!”苏母手里的晒衣杆“当啷”落地,“快拿水桶!”
苏晚抄起门后的铁皮桶往井边跑,井水刚装满半桶,就听见“轰”的一声——偏房的木门被火势冲开,火星子劈头盖脸砸下来。
她几乎能感受到火星落在皮肤上的灼痛。
她望着被火苗舔舐的樟木箱,里面装着母亲的陪嫁绣样、自己从小到大的裁衣笔记,还有林深去年送她的桃木簪子。
那些记忆仿佛也在燃烧。
“晚晚!别过去!”苏母拽住她的胳膊。
可苏晚的脚已经迈了出去。
熊熊火势携着滚滚热浪汹涌而至,她的睫毛在炽热中颤抖,手指刚触及樟木箱冰冷的铜锁,肆虐的火苗便猛然舔上了箱盖。
她尖叫着缩回手,手背立刻烫起一串水泡。
皮肤的灼痛与心的撕裂同时袭来。
“救命啊!着火啦!”苏母的喊声响彻整条街。
林深刚把蓝布包揣进怀里,就听见街东头传来此起彼伏的“救火”声。
他的心跳猛地加快。
他猛地推开店门,只见老李头慌慌张张地举着铜盆,一路小跑向裁缝铺奔去,裤脚上还挂着几片未来得及摘下的青菜叶,在风中摇曳。
风中夹杂着烧焦的气味。
“苏晚她们家着火了!”老李头边跑边喊,“后屋烧得厉害!”
血“轰”地冲上林深的头顶。
他扯下柜台里的湿棉被裹在身上,冲进正在聚集的人群。
裁缝铺的院墙外已经围了一圈人,火苗从二楼窗户窜出来,把青瓦烤得发红。
灼热的热浪如巨浪般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尘,令人窒息。
“苏晚!苏晚!”他喊着往里冲,被苏母一把拽住。
“晚晚还在里面!”苏母的手在发抖,“她想抢樟木箱……”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扯掉湿棉被,抄起墙角的竹梯搭在院墙上。
火势的噼啪声里,他听见苏晚的咳嗽声从二楼传来。
那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
“苏晚!我在这儿!”他踩着竹梯翻进院子,浓烟立刻灌进喉咙,呛得他睁不开眼。
二楼的窗户冒出明火,他触及楼梯扶手,一股灼热如蛇般蹿上掌心,令他几乎本能地松手。
脚下的地板每踏一步便吱呀作响,如同古老船只的甲板,预示着未知的深渊。
“苏晚!”他喊着冲上楼,在浓烟里看见墙角缩着个身影——是苏晚,她的白衬衫被熏得乌黑,怀里还抱着个焦黑的木盒。
“林深……”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簪子……在盒子里……”
林深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如同战士披上战袍般将她紧紧裹住,而火舌已悄然舔舐至门框边缘。
他弯腰把她扛在肩上,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
“抓紧我!”他喊着往外冲,刚跑到院门口,就听见咔嚓一声——二楼的房梁塌了。
人群发出惊呼。
林深踉跄着冲出火场,在青石板上站稳,这才发现苏晚的眼泪正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
泪水温热,带着咸味。
“我以为……”她抽噎着,“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轻柔地将她放下,目光触及之处,是她手背上晶莹的水泡和裙摆上焦黑的破洞,如同战场上留下的伤痕。
他心如刀绞。
“傻姑娘。”他声音发颤,伸手想去碰她的脸,又怕弄疼她,“以后再不许往火里冲。”
消防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林深望着被扑灭的火场,视线落在墙角半块汽油瓶碎片上——玻璃上粘着半枚标签,“赵”字的繁体轮廓还清晰可见。
赵国栋。
他的手指攥得发白。
前世拆迁时,赵国栋作为周明远的打手,没少干这种下三滥的事。
可这一世,他们竟然敢提前动手。
深夜的淮古斋飘着药香。
苏晚坐在藤椅上,林深握着她的手涂烫伤膏,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瓷娃娃。
“妈把樟木箱里的绣样抢出来了。”苏晚嗓音低沉,“她说,老物件儿虽可重绣,人命却只有一次,不可复生。”
“她说得对。”林深替她理了理被火烧焦的发梢,“以后福兴街的东西,我来守。”
苏母端着药碗进来,碗里的红糖姜茶飘着热气。
她把碗递给苏晚,目光扫过林深发梢的焦痕。
“小淮啊,”她轻声说,“老街是咱们的根,你俩要是想守,就别怕他们使阴招。”
林深凝视着苏晚眼角的泪痕,思绪飘向墙角,那块半掩的“赵”字标签仿佛在诉说着过往。
他轻触兜中蓝布包,仿佛能感受到《虾图》照片上传来的微弱温度,那是他心中的执念。
“阿姨您放心,”他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我不会再让他们得逞。”
等苏母回了裁缝铺,林深关了店门。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博古架上,铜铃的穗子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像在打某种只有老街能听懂的节拍。
他坐在藤椅上,望着窗外被烟火熏黑的屋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那里面存着《虾图》的照片,也存着他刚发给沈昭的消息:“查赵国栋最近的动向,越快越好。”
后堂的挂钟敲过十二点。
林深站起身,把修复工具包的背带又紧了紧。
明日,他将前往12号院,紧握《虾图》不放;继而,于福兴街每条巷口布下监控之眼;明日之后……
他凝视窗外福兴街景,夜色中青瓦白墙宛如一幅褪色的水墨画卷。
风送来隔壁张叔家的茉莉香,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这一世,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这里的一草一木,更不会再让苏晚的眼泪,落在火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