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紫宸殿。
晨曦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浅宁垂首肃立,一身郡主宫装,繁复而庄重,将她平日里那份清冷锐气稍稍敛去,添了几分符合身份的雍容。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目光依旧沉静如水,不见半分朝见天颜应有的惶恐或激动。
龙椅之上,承瑞帝一身明黄常服,并未穿戴正式朝会的衮冕,少了几分迫人的威严,却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
他手中正拿着一份由听风楼渠道直接呈递的密奏,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总管赵德顺,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但微微竖起的耳朵,却显示着他正全神贯注地捕捉着皇帝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承瑞帝终于放下密奏,抬起眼,目光落在下首的苏浅宁身上,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你这份密奏,所言当真?”
苏浅宁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平稳:“回陛下,乱葬岗之事,乃亲身经历。幽冥阁阁主谢凛,亲口承认对前朝秘宝天机令有兴趣,并以此为由,欲与听风楼合作。其人行踪诡秘,武功深不可测,麾下幽冥阁势力更是不容小觑。臣女以为,此乃洞悉其动向,甚至借力追查天机令下落的良机。”
她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隐瞒关键,只是将事实与自己的判断冷静陈述。在承瑞帝这样的君王面前,任何花哨与情绪都是多余的。
承瑞帝微微颔首,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笑意。
“好,很好。”他连说两个好字,让一旁的赵德顺都忍不住微微抬了抬眼皮。
“你借势而为,非但未在那些江湖草莽面前堕了朝廷颜面,反而借此与幽冥阁这等隐秘势力搭上了线。这份胆识与机变,殊为难得。”
承瑞帝的声音温和了些许,“那谢凛自恃手段,将江湖与朝廷视为棋盘,却不知朕的臣子,亦非庸碌之辈,可为他手中随意摆弄的棋子。”
这番话,已是极高的评价。苏浅宁心中并无多少欣喜,反而更加警惕。帝王的赞誉,往往与随之而来的期望和重担成正比。
“陛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此乃臣女分内之事,亦是听风楼职责所在。”苏浅宁谦逊回应。
承瑞帝摆了摆手,显然对她的谦辞不以为意。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显深邃:“你与那谢凛虚与委蛇,假意合作,此计甚合朕意。前朝秘宝,关系国运,绝不能落入此等居心叵测的江湖枭雄之手。你须得牢牢把握此线,既要借其力探寻宝藏线索,亦要严密监控幽冥阁的一举一动,必要时…”
他顿了顿,语气虽未转冷,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殿内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可见机行事,务必确保宝物最终归于朝廷掌控。”
见机行事四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这几乎等同于授予了苏浅宁在特定情况下的生杀予夺之权,也意味着她将独自周旋于最危险的边缘。
“臣女,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苏浅宁深深一拜。
“嗯。”承瑞帝满意地靠回龙椅,手指再次无意识地点着扶手,似在思忖着什么。片刻后,他像是忽然想起,开口道:“对了,追寻宝藏,线索千头万绪,仅凭你手中现有资源,或有不足。朕记得,皇家内库之中,收藏有不少前朝遗留的典籍、图册,甚至一些来历不明的奇物。其中或许便有相关的记载。”
苏浅宁心中一动。皇家内库,那是汇聚天下奇珍、承载无数秘密之地,其守卫之森严,远超常人想象。非皇帝特旨,即便亲王公卿,也难越雷池一步。
承瑞帝看向赵德顺:“赵德顺。”
“老奴在。”赵德顺立刻躬身应道。
“传朕口谕。即日起,赐安国郡主府库行走之权,可凭此令,入内库查阅除军事布防、皇室秘录之外的一切典籍、图册、异物。一应人员,需竭力配合,不得有误。”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块巴掌大小、通体莹白、雕刻着蟠龙纹样的玉牌,递了过去。
赵德顺连忙上前,双手恭敬接过玉牌,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府库行走!这可是极大的恩宠与信任!多少勋贵重臣求都求不来的殊荣,如今竟赐予了一位年纪轻轻的郡主!
他不敢怠慢,捧着玉牌,快步走到苏浅宁面前,低声道:“郡主,请接令。”
苏浅宁看着那枚象征着无上皇权与信任的蟠龙玉牌,深吸一口气,再次跪拜下去,声音沉稳:“谢陛下隆恩!必不负陛下信重!”
“去吧。有何进展,随时密奏于朕。”承瑞帝挥了挥手,神情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与高深莫测。
“臣女,告退。”
苏浅宁起身,从赵德顺手中接过那枚触手温润却重若千钧的玉牌,小心收好,然后垂首,一步步退出了紫宸殿。
直到走出殿门,远离了那无处不在的帝王威压,苏浅宁才几不可察地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苏浅宁的马车驶离皇宫,却没有直接回听风楼,而是转向了位于皇城西侧,守卫极其森严的皇家内库。
手持蟠龙玉牌,一路畅通无阻。所有守卫、内侍,在验明玉牌真伪后,无不神色肃然,恭敬行礼,不敢有丝毫阻拦。
内库并非单一的一座宫殿,而是一片连绵的、由厚重青石砌成的建筑群,高墙深院,哨岗林立,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陈旧纸张、防蛀香料以及金属器物混合的特殊气味。
在一位满头银发、面容古板的老内侍引导下,苏浅宁穿过一道道沉重的铁门,进入了收藏典籍的区域。
这里光线经过特殊设计,既保证照明,又避免了阳光直射损害书籍。一排排高大的檀木书架直抵穹顶,上面分门别类地陈列着无数卷轴、册页。
“郡主,此处便是存放前朝杂记、地理志异、工匠图谱以及部分不明器物名录的区域。”老内侍的声音干涩而毫无波澜,指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书架,“您可随意查阅,若有需要,唤老奴即可。只是切记,陛下有令,军事布防与皇室秘录所在区域,不可靠近。”
“有劳公公。”苏浅宁微微颔首。
老内侍躬身退下,隐没在书架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幽灵。
苏浅宁独自一人站在这片寂静的知识与秘密的海洋前,感到一阵轻微的目眩。在这里寻找相关的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她没有犹豫,时间宝贵,谢凛那边不知何时会有下一步动作,朝廷在等待她的成果,暗处的敌人更不会给她太多时间。
她走到标注着前朝工匠·机巧的书架前,抽出几本落满灰尘的厚册,轻轻拂去封面的积尘,就着窗外透入的、经过过滤的柔和光线,开始潜心翻阅。
册子上记载的多是些宫殿营造、水利器械、兵甲改良等内容,虽然精巧,却似乎与天机令那种传说级的秘宝关联不大。
时间在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苏浅宁完全沉浸其中,凭借着她过人的记忆力与敏锐的洞察力,快速筛选着可能有用的信息。但始终没有找到直接指向天机令核心秘密的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从一堆关于前朝皇室陵寝规制的手札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破损的矮架。
那上面堆放的多是些残破不堪、或是内容被认为荒诞不经的杂书,几乎无人问津。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
指尖在一排排破烂的书脊上划过,忽然,她停在了一本没有书名、封面是由某种不知名的暗褐色皮质制成的薄册上。册子十分古旧,边角磨损严重,但皮质却意外地坚韧。
她将其抽出,入手微沉。
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用一种极为古老的、近乎失传的字体书写的文字,夹杂着许多奇特的、如同星轨运行的符号。
苏浅宁对古文字有所涉猎,但也只能勉强辨认出开头的几个字: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这开篇之语,便带着一股磅礴大气与玄奥莫测的意味,与她之前看到的任何典籍都截然不同。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继续往下翻阅,后面的内容更是艰深晦涩,充斥着大量的星象图、五行推演图,以及一些构造极其复杂、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机关图谱片段。
这些图谱的精密与奇诡程度,远超当代任何已知的机关术!
在册子的中间部分,一幅残缺的、以金银双线勾勒的、形似九宫八卦又远比之繁复的立体结构图,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虽然图样残缺,旁边的注解文字也大多无法辨识,但苏浅宁几乎可以肯定——这本看似不起眼的破旧皮册,必然与天机令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仔细地将册子收好。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这才拿着这本皮册,以及另外几本可能相关的、内容相对正常的志异杂书,走向出口。
回到听风楼时,已是华灯初上。
苏浅宁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内,就着明亮的烛火,再次翻开了那本皮质册子。
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她在册子的最后几页,发现了一些类似地脉走向的描绘,以及几句断断续续、如同谶语般的诗:
“星陨龙脊南,珠藏碧海渊。”
“千机演万象,一线渡冥川。”
这“龙脊”是指山脉?南方的某条山脉?还有“碧海渊”、“冥川”…这些地名,听起来都虚无缥缈,不似人间所在。
但苏浅宁知道,这类谶语往往隐藏着真正的线索。她将这几句诗牢牢记住,又将那幅残图在心中反复勾勒。
然而,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枭啼叫的哨音。
这是听风楼外围暗哨传来的信号——有身份不明、但并无立即威胁的访客靠近。
苏浅宁眸光一凛,迅速将皮质册子妥善藏好,整理了一下衣衫。
几乎是同时,书房外响起了青黛略带警惕的通报声:“姑娘,楼外有人送来一份帖子,指名要交给您。送帖之人…身法极快,放下帖子便消失了。”
苏浅宁走到门前,打开房门,从青黛手中接过那份帖子。
帖子通体玄黑,边缘以暗银线勾勒出繁复的幽冥花纹路,入手冰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
她翻开帖子,里面只有一行张扬而飘逸的字迹,与她怀中那枚“天机令”背面的字迹同出一源:
“三日后,酉时末,城南,废弃兰若寺。带好钥匙,静候狐临。——凛”
苏浅宁捏着帖子,指尖微微用力。
谢凛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兰若寺…那曾是京城香火鼎盛的寺院,后因故荒废,如今亦是个人迹罕至、鬼故事频发的地方。这人,还真是对这类阴森诡异的场所有着特殊的偏好。
合作的第一局,这就要开始了。
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沉静,却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备车,回府。另外,让楼里精通古文字和图谶的先生们准备好,明日我有要事相询。”她轻声吩咐青黛,语气平静无波,“还有,查一查,兰若寺近来的情况,以及…三十年前,它被废弃的真正原因。”
“是!”青黛领命,迅速退下。
苏浅宁独自立于窗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冰冷的蟠龙玉牌,又感受着怀中天机令的存在。
下一站,兰若寺。她倒要看看,那位幽冥阁的阁主,究竟布下了一个怎样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