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宁的方法让疫情得到控制和治疗,寒州城劫后余生的欢腾,足足持续了半月有余。笼罩全城的死亡阴霾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感激与敬仰。
隔离木栅早已拆除,被石灰圈过的地面也重新被踏满生机的脚印。人群脸上不再是恐惧,而是对新生的期盼。
这一日,盐场旁的医馆前,人头攒动,气氛庄重而热烈。
寒州县令周砚身着簇新的七品官袍,神情肃穆,亲自指挥着衙役。在他身后,由城内德高望重的耆老、被救活的孩童父母、东市幸存的商户、以及以陈铁山为首的老兵护卫队代表,合力擎着一柄巨大的、用无数块颜色各异的粗布精心缝制而成的万民伞。
伞面上,密密麻麻地按满了红色的指印,每一个指印都代表着一个被救下的寒州百姓,也代表着一颗滚烫的感恩之心。
“苏姑娘…不,苏医仙!”周砚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他深深一揖到地,“寒州百姓,感念您活命之恩,再造之德!此万民伞,虽粗陋,却是我等一片赤诚!请您务必收下!”
青黛扶着身体明显清瘦、眼下带着淡淡青影却眼神明亮的苏浅宁。苏浅宁望着那凝聚着无数期盼与感激的巨伞,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法医的冷静与今生经历的磨难,让她习惯了独行于黑暗,此刻被如此纯粹而浩大的善意包裹,竟一时语塞。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坚定:“周大人,诸位乡亲父老,浅宁所为,不过尽医者本分。寒州,亦是我安身立命之所,护佑此地,义不容辞。此伞,更当悬于医馆,时时警醒,不忘医者仁心!”
话音落下,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苏医仙!”“活菩萨!”的呼喊此起彼伏。孩子们捧着刚摘的野花,跑到苏浅宁面前。她蹲下身接过,摸了摸孩子们光洁的额头,那里,曾被天花的脓疮覆盖。
“你说什么?天花?以身试法?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人呢?”夜景洐坐在床头,双手紧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担忧,目光时不时地望向远处,那里正是苏浅宁所在的地方。
他听到苏浅宁要用自身种牛痘来向众人展示这种方法的可行性时,心中便如同被点燃了一团烈火,烧得他坐立不安。
“王爷,您别太着急,苏姑娘她自有分寸。”影七站在一旁,语气中带着一丝安抚,但夜景洐却像是没听见一般,视线扫过影七,眼中满是怒火。
“分寸?她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要去阻止她!”夜景洐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说着他就要从床上起身,却被影七一把按住。
“王爷,您不能去!”影七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坚定,他的眼神直视着夜景洐,“苏姑娘说你不能下来!”
夜景洐眼中满是愤怒:“放开我!”
“王爷,苏姑娘这么做是为了让大家信服,而且此刻苏姑娘已经安全度过七日,并将这个方法实施起来了,她马上就能回这雪参堂了。”
夜景洐的身体微微一震,“这都是七天前的事情了?你现在才说?回王府后你去无幽谷领罚!”
“是我让他们不要对你提起的,你现在养伤为主,不宜被其他事打扰。”苏浅宁清冷的声音在园中响起。因为房间开着门窗,这主仆两人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姑娘,你可来了,再不来我可就惨了。”影七眼神飘向床上的夜景洐并委屈的说道。
夜景洐目光紧紧地盯着窗外,只见苏浅宁从院子里缓缓走来,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中却满是坚定与自信。她朝着夜景洐的方向望了一眼,微微一笑。
夜景洐的心中一暖,他知道,苏浅宁做到了,他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夜爷,您看,苏姑娘没事。”影七也跟着笑了起来。
夜景洐眼中闪过一丝温柔:“是啊,她没事,影七,回去之后不用去无幽谷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在轻轻吹拂。
“浅宁!浅宁!!”苏九娘疾步冲到苏浅宁面前,她一把抓住苏浅宁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压低了声音,急促道:“妹子!祸事了!天大的祸事!快跟我走!”
苏浅宁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九娘,我们去你屋里说话。”
“我还有事,待会再来看你!”苏浅宁对着床上的夜景洐说着便拉着九娘去了她的屋子。
屏退左右,苏九娘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取出一份盖有京城驿站火漆印的抄件拍在桌上:“妹子你看!朝廷的贡品单子下来了!咱们的寒玉盐,在贡品之列,还是头等!”
寒玉盐是用之前曲辕犁挖出的那条碱水沟制成的盐,苏浅宁将这个盐取名寒玉盐,并将盐的生意交给了九娘打理,九娘将这个寒玉盐生意做的有声有色。
这本该是喜讯,但苏九娘的脸色却更加难看。
苏浅宁目光下移,落在贡品来源的署名处,瞳孔骤然收缩,那上面赫然写着:“苏凌岳敬献”!
“那个老匹夫!”苏九娘气得柳眉倒竖,“我京城分号的掌柜拼死才抄录到这份刚刚抵达驿站、尚未正式公布的密单!据可靠消息,那老贼在奏章中颠倒黑白,声称这寒玉盐乃是苏家祖传秘法,由其亲派心腹在北疆苦寒之地历经数年研制而成!奏章里对你只字未提,反而污蔑你是…是窃取秘方、逃奴身份的卑贱庶女!”
苏九娘气得浑身发抖:“他这是要把你所有的功劳据为己有,更歹毒的是,一旦贡品名分落定,这盐场、这生意,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全部夺走!我们得赶紧想办法!”
屋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苏浅宁指尖冰凉,但眼神却燃烧起冰冷的火焰。她早知亲爹无耻,却未料竟能无耻到如此地步,连亲生女儿以性命搏出的产业也要强取豪夺!
“他想夺?” 苏浅宁唇角勾起一抹淬毒的冷笑,“那就看他有没有这副好牙口!”
话音未落,下人来通报,苏浅宁的医馆外有人嚣张喧哗。
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穿透而来:“奉侯爷苏凌岳之命,前来接管侯府产业!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苏浅宁与苏九娘对视一眼,来了!两人来到医馆。
推开内堂门,只见大堂内,一个穿着绸缎、头戴瓜皮小帽、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子,带着十几个孔武有力的打手,正站在那里。
鼠须男,正是大管家苏寿,当年没少帮着林氏克扣苏浅宁的月例,甚至暗中下绊子。
苏寿看见苏浅宁出来,三角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和得意,假模假样地拱了拱手:“哟,这不是大小姐吗?许久不见,您在这苦寒之地倒是…出息了?”他满是嘲讽。
他不等苏浅宁开口,扬声道:“侯爷有令,寒州寒玉盐,实乃侯府祖传产业,所用秘法亦为不传之秘。今有苏浅宁,窃取秘方,侵占产业,罪不容恕!着令即刻收回盐场及所有相关产业、账册、秘方,押送逃奴回京听候发落!来人啊,给我查封盐场!”
医馆外的百姓和周砚等人都惊呆了,万民伞还立在那里,刚刚被救活的百姓们脸上还带着感激,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颠倒黑白的指控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打手即将碰到苏浅宁衣角的瞬间,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电,直刺苏寿:“放肆!谁敢动我!”
那目光中的森然杀意和久居上位般的威压,竟让凶悍的打手们动作一滞。苏寿也被这气势慑得心头一跳,随即恼羞成怒:“还敢反抗?拿下!”
“慢着!”苏浅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医馆内外,“苏寿,你说这盐场是苏家产业?秘法是苏家祖传?”
“当然!”苏寿梗着脖子,扬着文书,“文书在此,铁证如山!”
“好一个铁证如山!”苏浅宁冷笑一声,转头对青黛道,“青黛,去我妆奁底层,取那个紫檀木的小匣子来。”
青黛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个古朴的紫檀木匣。苏浅宁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玲珑、温润剔透的白玉印章。印章的钮式是罕见的双凤衔芝,雕工精湛绝伦,绝非寻常之物。
苏浅宁取出印章,举在苏寿眼前,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看清楚了!此乃我生母的嫁妆私印!这盐场,从选址、购地到建场、制盐,每一份契约文书,”她目光扫过脸色开始发白的苏寿,“上面盖的,都是这枚私印!每一笔投入,用的都是母亲嫁妆所出的银钱!与苏家可有半分关系?!”
她的话如同惊雷,炸得苏寿外焦里嫩!他万万没想到,苏浅宁竟然持有生母的嫁妆印信,并且所有契约都以此印为凭!按照大胤律法,女子嫁妆乃私产,夫家无权处置。侯爷想以家主身份收回,在法律上根本站不住脚!
“你…你胡说契约在哪?拿出来!”
“契约自然在它该在的地方。” 苏浅宁收起印章,眼神锐利如刀。
“苏寿,回去告诉你主子,想夺我产业,先问问他有没有胆子对着我母亲的在天之灵再编造一遍他那套祖传秘方的鬼话!想让我回京?可以!让他亲自来寒州,跪在我母亲这枚印鉴面前,好好说说,他是如何教导我这个女儿的!”
“你…你竟敢污蔑侯爷!”苏寿气得浑身发抖。周围的打手也被这变故和苏浅宁的气势镇住,不敢妄动。
门外的百姓更是群情激愤:“无耻!苏医仙的产业,谁也夺不走!滚出寒州!”
周砚此刻也彻底明白过来,他踏前一步,官威凛凛:“苏管家!苏姑娘所言,可有凭证反驳?若无,尔等持此来历不明之文书,强闯民宅,欲行抢夺,本官定不轻饶!来人!”衙役和陈铁山带领的老兵护卫队立刻上前,将苏寿等人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寒光闪闪。
苏寿看着周围愤怒的人群和明晃晃的兵刃,终于意识到此地绝非他能撒野之处,他怨毒地瞪了苏浅宁一眼,咬牙道:“好!好一个大小姐!咱们走着瞧!撤!”说罢,在百姓的唾骂声中灰溜溜地挤出人群,仓皇逃离。
危机暂时解除,但医馆内的气氛并未轻松。苏九娘忧心忡忡:“侯爷在京城势力盘根错节,他绝不会善罢甘休。贡品单子一旦正式公布,麻烦就大了。”
苏浅宁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寒潭:“他当然不会罢休。但想让我跪着认输?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