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易主七天了。城里淮南节度使府以往的奢华景象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高效、冰冷的规矩。
府库贴上了江西度支都司的封条,钱粮进出,都得由判官李嵩和王妃钱元华一起批条子。缴获的兵器甲胄,正在武库里一件件登记。徐温的书房也成了刘澈的临时帅帐,里面堆的不是古玩字画,而是像小山似的户籍黄册和地契图纸。
一场规模庞大的检籍均田,随着数十支检籍吏队伍的进驻和几万降兵的整编,迅速在江淮地区铺开。这项新政策,开始在这片新占的土地上执行起来。
城里的百姓一开始很害怕,但慢慢发现,这支打着“刘”字旗的江西军,和以前见过的军队都不一样。他们不抢东西,还在城里开了十几个粥棚,用官仓的粮食救济难民。赋税方面,徐温后来加的苛捐杂税也全被废除了。
一个新的、看上去更公平的秩序,很快建立起来。但是,对刘澈来说,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夜,深了。
帅府书房里灯火通明。刘澈一个人坐在徐温用过的紫檀木大案后头,没有批公文,只是看着墙上挂的《江淮舆图》。图上淮南十三个州,大半都插上了江西的红旗。从江西一角到富庶的江淮,这样的扩张只用了不到两年。
他伸出手,手指在地图上从洪州滑到广陵。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官衔上——镇南节度使,江西观察使。
这些官衔是后梁朝廷给的,过去在江西还能当个掩护。可现在,他手握两大藩镇、十几万兵马,钱粮自给自足,这些官衔就显得格外碍眼。
名不正则言不顺。他名义上还是后梁的臣子,这个身份束缚了他的实力,也限制了他的野心。
这时,门外传来亲兵的报告:“主公,军师谢允求见。”
“让他进来。”刘澈平静的说。
谢允穿着青衫,稳步走进书房。他没带公文,在书案前三步远停下,对着灯下的刘澈,行了个大礼。
“深夜求见,不知文弼有何要事?”刘澈问道。
“正是为‘名’而来。”谢允缓缓起身,目光直视刘澈,平日里儒雅的眼睛里,现在满是灼人的光。
“主公,如今形势变了,我们也该顺应天意,早点定下名分。”
刘澈示意他坐,自己没动,静静听着。他知道谢允要说的,会决定未来的走向。
“请讲。”
谢允没有坐下,而是又行了一礼,声音有力:“主公!请您在广陵正式称王!”
刘澈心里虽然有准备,但听到“称王”两个字,瞳孔还是猛的一缩。
这不只是改个称号。节度使还是臣,王就不一样了。称王,就意味着跟汴梁的后梁朝廷彻底撕破脸,正式开始争夺天下。这是一条没法回头的路。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刘澈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谢允,等他继续说。
谢允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主公要的不是口号,而是完整的理由。
“我知道主公的志向不只是割据一方,而是要平定天下。想做大事,就得先有个响亮的名号。”他开始说出早就想好的那番话。
“首先是天理。朱温篡唐,是天下公认的国贼。他建的伪梁没有根基,不得人心。我们要是还用他的官号,就是跟国贼一伙,会让天下忠义之士看不起。”
“我们江西起兵,靠的就是‘忠义’两个字。主公想继承大统,就必须第一个跟伪朝划清界限!”
刘澈的眉毛微微一挑。谢允的第一点,确实说到了要害。争天下,名分很重要。
“其次是时势。现在,伪梁跟晋军在中原连年大战,国力耗得差不多了。朱温刚打了败仗,自顾不暇,管不了我们南边。而我们刚拿下江淮,有钱有粮,十几万兵马士气正高。这是个好机会,我们正好可以积蓄力量。”
谢允的声音高了一些:“最后是人心。主公在江西均田地,百姓归心。现在到了淮南,废苛税,开仓放粮,这里的百姓也把您当救星。手下的将士也不是为了钱粮打仗的兵痞,是为自家田地老婆孩子打仗。这就是我们的底气!但是,一个‘节度使’的名头,没办法号令十三州,也聚不拢人心。只有称王,才能把这股民心、军心,变成我们争夺天下的资本!”
“主公,”谢允的声音再次拔高,“我们有地盘,有兵,有人心,时机也到了!此时不称王,还等什么时候?”
刘澈从地图前走开,踱到窗边推开窗,夜风吹在他脸上。
窗外是广陵城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星。
“称王,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目标。”他终于开口,像在问谢允,也像在问自己,“朱温是不用太担心,但李存勖、王建、马殷这些人,哪个不把我们当成眼中钉?到时候四面都是敌人,我们刚拿下江西,根基不稳,恐怕不是好事。”
谢允知道主公不是退缩,是在权衡利弊。他立刻上前一步,恳切的说:“主公错了!就算不称王,我们就不是目标了吗?我们占了江东,守着长江,本来就已经被各路人马盯上了。在他们眼里,我们是肥羊还是小老虎,没什么区别。既然这样,不如早点亮出我们的实力,定了名分,反倒能吓住一些人!”
“况且,”他压低声音,“我们可以称‘汉王’。南方地是我们的根基,名正言顺。对内,可以凝聚人心,统一号令,自己设置官职,不用再受伪梁的限制。对外,我们可以发个公告,说朱温是叛贼,我们起兵是为了‘清君侧’。这样一来,我们既能独立,又占着大义的名分,进退自如!”
刘澈转过身,看着谢允那双发亮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慢慢笑了。
“文弼,你知不知道,”他说道,“从我起兵那天起,我就没把自己当成过朱温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