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二年,冬。上党,潞州城外。
朔风如刀,卷着碎雪,自太行山的巍峨群峰间呼啸而下,在梁军那连绵十数里、仿佛无边无际的大营上空盘旋不休。自初夏五月围城至今,半年光阴倏忽而逝。曾经的沃野良田,早已在数十万大军的反复践踏下,化为一片僵硬的、泛着灰白的冻土。
围城战已陷入最令人窒息的僵局。
梁军的工兵曾试图挖掘地道,但在冻得如同铁石般的土地面前,镐头崩裂,进展微乎其微。高大的抛石机、撞车,如今都如史前巨兽的骨骸,静静地矗立在营垒之间,木质的构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纹丝不动。数次强攻,都在潞州守军泼下的滚油、沸水,以及那密如飞蝗的箭雨下惨败,徒留数千具尸体僵卧在城墙之下,被寒风覆上一层白霜。
环城的壕沟早已结冰,但守将李嗣昭极有章法,命人每夜将城中污水泼于其上,层层凝结,使那冰面变得比镜面更滑,且凹凸不平,任何试图越过冰面的努力,都将变成一场灾难。
大营中,士卒们裹着破旧的皮袄,三五成群地围在冒着黑烟的篝火旁,徒劳地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烤着那微弱的火苗。他们目光呆滞,脸上带着长期苦战与严寒折磨下的麻木。军中疫病已开始蔓延,每日都有数十人悄无声息地倒下,被同袍草草拖出营外掩埋。低迷的士气,如同这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梁帝朱温的御帐,是整个大营中唯一显得温暖而生气勃勃的地方。帐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四角燃着巨大的铜制兽首炭盆,烧得通红的木炭发出噼啪的声响。然而,这足以融化冰雪的暖意,却无法融化帐中那人眉宇间的阴沉与暴戾。
朱温一身玄色龙袍,身形魁梧,虽已年近花甲,举手投足间那股自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煞气,却比壮年时更盛。他死死地盯着面前案几上铺开的巨幅上党地形图,那双深陷的眼眶里,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废物!一群废物!”
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都跳了起来。
半年前,当他得知宿敌“独眼龙”李克用病死的消息时,曾以为彻底铲除河东晋国的机会终于到来。他亲率大军,号称五十万,倾国而出,目标直指上党重镇潞州。在他看来,李克用一死,其子李存勖不过一黄口小儿,河东基业必将分崩离析,此战不过是摧枯拉朽。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初夏时在柏乡的那一战,李存勖以弱胜强,大破梁军,让他颜面尽失。而今,这小小的潞州城,在晋将李嗣昭的死守之下,竟成了梁军这头巨兽无论如何也吞不下的铁核桃。数十万大军被死死拖在这里,进退维谷,每日消耗的粮草物资,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国君心惊肉跳的天文数字。
“传康怀贞!”朱温的咆哮声穿透了厚实的帐幕。
片刻后,身为潞州包围战前线总指挥的招讨使康怀贞,顶着一身寒气,快步入帐。他脱下头盔,露出被冷风吹得发紫的脸膛,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参见陛下。”
“朕问你,潞州,何时能下?”朱温的声音不高,却比帐外的寒风更冷。
康怀贞头垂得更低了:“回陛下……潞州城防坚固,李嗣昭……乃是悍将,其部下皆是河东精锐,死战不退。我军数次蚁附攻城,皆……皆被击退,伤亡惨重。如今严冬已至,天寒地冻,士卒多有冻伤、病倒者,攻城器械也难施展。且太行山道积雪,粮草转运……日渐艰难……”
“够了!”朱温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康怀贞面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朕养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何用?半年!整整半年!连一座孤城都拿不下来!李克用尸骨未寒,他儿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能把你们打得丢盔弃甲!朕当年转战中原,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他背着手在帐内来回踱步,粗重的呼吸声如同风箱。康怀贞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文书走了进来,声音细若蚊蝇:“启禀陛下,南边来的加急奏报。”
“南边?”朱温烦躁地停下脚步,一把抢过奏报。他以为是淮南又出了什么乱子,展开一看,却是关于江西的消息。
“洪州刘澈……迎娶吴越王钱镠嫡孙女钱元华为妻……吴越陪嫁船队绵延十里,金银财帛、典籍工匠,不计其数……”
朱温粗略地扫过,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哼,联姻?钱镠这个老匹夫,倒真是会见风使舵,四处下注。还有那个刘澈,朕当初不过是随手扔了根骨头,给他个节度使的名分,让他去咬徐温,他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他随手将奏报扔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两个南蛮子,在江南那等烟柳之地抱在一起取暖,能成什么气候?等朕收拾了河东,腾出手来,回师南下,一并碾碎了他们!”
侍立一旁的谋臣敬翔,躬身拾起那份奏报,看罢,神色却有几分凝重。他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臣以为,此事或不可小觑。刘澈能得钱镠如此看重,甚至以嫡孙女下嫁,足见其在钱镠眼中分量不轻。江西与吴越,一在长江之南,一在长江之东,若二者真正连成一片,互为犄角,则我大梁日后若欲南下,长江一线便有了肘腋之患。我朝驱虎吞狼之策,恐……未能尽如人意。”
朱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他:“癣疥之疾,何足挂齿!朕的心腹大患,在河东!在李存勖!只要灭了晋国,一统北方,天下便是我囊中之物。届时,几个南方割据,传檄可定!”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幅巨大的地图,眼神变得愈发阴狠。强攻不下,士气低落,粮草不济……这些问题如同无数条绳索,正越收越紧。必须用一个非常规的、雷霆万钧的手段,彻底打破这个僵局!
“强攻不下,便困死他们!”朱温眼中凶光一闪,一个极其酷烈、也极其宏大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潞州城外,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征发三军及所有随军民夫,环绕潞州城,筑一道夹城!深沟高垒,十里一堡,百步一哨,断其内外一切通路!朕要让这潞州城,变成一座活死人墓!”
“什么?”康怀贞猛地抬起头,满脸震惊。
在严冬时节,用数十万军民,在太行山区的冻土之上,修筑一道周长数十里、前所未有的巨大包围圈?这……这简直是疯了!
“陛下,万万不可!”康怀贞也顾不上君臣之别,急切地劝谏道,“此举耗费人力物力,不啻于再造一座长城!时值严冬,士卒民夫衣食单薄,在野外劳作,恐不等夹城筑成,便已冻死、病死大半!届时,不等晋军来攻,我军已不战自乱啊!”
朱温缓缓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死几个人,算什么?朕要的,是潞州城!是李存勖的人头!十日之内,夹城必须动工!半月之内,必须初见雏形!一月之后,朕要看到这道墙,彻底扼住潞州的咽喉!谁敢怠慢,谁敢误期,朕就先取谁的人头!”
他的命令,是绝对的,是不容任何辩驳的。
酷烈的旨意,如同这刺骨的寒风,迅速传遍了整个梁军大营。原本就死气沉沉的营地,彻底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数以十万计的士兵和被强征来的民夫,被驱赶出相对温暖的营帐,投入到冰天雪地之中。他们用简陋的铁镐费力地敲打着比石头还硬的冻土,每一镐下去,只能砸起一点白霜。他们赤着手搬运沉重的石块,双手很快便血肉模糊,与冰冷的石头冻在一起。他们日夜劳作,食不果腹,夜间只能在简陋的窝棚里瑟瑟发抖。
监工的军官手持皮鞭,在人群中来回巡视,稍有懈怠者,便是毫不留情的一顿毒打。惨叫声、咒骂声、呻吟声,与风雪的呼啸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曲绝望的悲歌。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倒下,或死于严寒,或死于饥饿,或死于疫病,或死于沉重的劳役。他们的尸体被草草地拖到一边,有时甚至直接被当做筑墙的材料,填入了地基。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苦难与死亡之上,一道巨大的、象征着帝王意志与残忍的环形壁垒,竟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这片被血泪浸透的北方大地上,缓缓地生长起来。
朱温站在一座新筑的高台上,如同检阅自己杰作的魔神。他满意地看着脚下那片巨大的工地,看着那如同蚁群般忙碌的人流,看着那条黑色的长城正一点点地将远处的潞州城彻底锁死。
“李存勖……”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朕等着你来。朕要让你亲眼看着,你的城,你的兵,是如何被朕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活活耗死的。”
然而,就在他志得意满之际,远处,一骑快马卷着烟尘,疯了一般向高台驰来,骑士在马上声嘶力竭地狂呼:
“报——!陛下!紧急军情!”
那斥候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地冲上高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扭曲:
“北面……北面山口,发现大股晋军骑兵!黑鸦成群,其旗号……是晋王李存勖的亲军主力!他……他来了!”
高台之上,风雪陡然加剧。朱温脸上那残忍的笑容,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