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向阳农场还浸在一层薄薄的雾里,像被裹了层柔软的纱。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线只泛着一点淡青色,田埂上的野草挂着晶莹的露珠,踩上去能听到 “咯吱” 的轻响。
林慧兰已经起了大半个时辰,此刻正弯腰站在土坯房的炕边,把最后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褂子,轻轻放进床头的布包里。
那布包是苏晚去年秋天送来的,靛蓝色的粗布是城里最时兴的料子,边角用白棉线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花瓣层层叠叠,针脚细密得很 —— 苏晚说,是她跟医院的护士长学的,绣了半个月才成。此刻布包鼓鼓囊囊的,装着她和苏振邦在农场攒下的所有家当。
“都收拾好了?” 门口传来苏振邦的声音,他刚从院子里回来,肩上搭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衣服的领口已经磨出了毛边,袖口还补着块颜色相近的补丁。苏振邦走进屋,把中山装放在炕沿上,伸手掸了掸衣角的灰尘 —— 这衣服是他当年从青河带来的,虽旧,却是他心里的念想,总觉得穿着它,就像还没离开故城一样。
“没落下,就这些。” 林慧兰直起身,腰杆微微有些发僵,她伸手揉了揉后腰,又轻轻拍了拍布包上的褶皱,生怕把里面的东西弄乱。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空荡荡的土坯房,墙上还贴着去年苏晚带来的年画 —— 画的是胖娃娃抱着鲤鱼,红纸已经有些褪色,边角卷了起来;灶台上摆着她用了八年的铁锅,锅底结着厚厚的黑垢,却被擦得锃亮;屋角的木桌上,还放着苏振邦平时看书用的煤油灯,玻璃罩上沾着些灯花,就连院子里那棵她亲手栽的槐树,如今枝桠都快伸到屋顶了,春天开的槐花,还能摘下来蒸饭吃。
这地方苦了他们数年。刚来时,土坯房漏雨,冬天冷得能结冰,苏振邦被派去挖河渠,手上裂的口子能看到红肉;她去地里种麦子,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晚上还要借着煤油灯缝补衣服。可真要走了,心里反倒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泛起些不舍。林慧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墙上的年画,指尖划过胖娃娃的脸,轻声说:“也算是陪了我们一年,可惜带不走了。”
“带不走就留下吧。” 苏振邦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的手掌粗糙得很,是常年握锄头磨出来的老茧,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张主任说,车子八点就到,咱们再检查检查,别落下东西。”
林慧兰点点头,刚直起身,院门口就传来了吉普车的鸣笛声,“嘀 —— 嘀 ——” 两声,清脆得很,在安静的农场里格外显眼。
“爸!妈!快上车啦!” 苏晚的声音跟着传了进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林慧兰和苏振邦连忙拎着布包走出屋,就见苏晚正探着脑袋从车窗里往外喊,脸上笑盈盈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陆霆琛站在车旁,穿着笔挺的草绿色军装,肩上的两杠一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看到两人出来,快步上前,伸手接过苏振邦手里的布包:“爸,妈,路上颠,我来拎。”
苏振邦想客气两句,陆霆琛已经把布包放进了后备箱,还细心地垫了块棉垫,怕把里面的暖水瓶碰碎。林慧兰看着陆霆琛的动作,心里暖烘烘的 —— 这孩子,总是这么周到。苏晚拉着林慧兰的手,把她扶上车:“妈,您坐里面,这边晒不着太阳。” 又转身帮苏振邦拉开车门,“爸,您也快坐。”
吉普车缓缓驶离农场时,林慧兰一直扒着车窗往外看,熟悉的麦田渐渐后退,绿油油的麦子刚抽穗,在晨风中轻轻摇晃;路边的玉米地刚齐腰高,叶子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还有那排白杨树,是他们刚来时栽的,如今已经长得笔直,像列队的哨兵。这些看了十年的景象,一点点变小,最后变成模糊的色块,消失在雾色里。
林慧兰的眼睛慢慢湿润了。她想起刚到农场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清晨,天还冷着,苏振邦背着行李,她拎着铁锅,两人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心里满是惶恐;想起第一次下地干活,她磨破了手掌,苏振邦晚上在煤油灯下给她上药,心疼得直叹气…… 这些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眼泪不知不觉就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哭啥呀,该高兴才对。” 苏振邦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指尖粗糙却温暖,能抚平她心里所有的不安,“以后咱们就能回青河,跟晚晚住一起,过好日子了。”
话虽如此,可是苏振邦的眼眶也在泛红,手也在不停地颤抖。
林慧兰点点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是啊,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她转头看向窗外,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暖融融的。
苏晚坐在旁边,正跟陆霆琛说着城里的新鲜事:“妈,现在青河开了家新的国营商店,里面有卖上海产的雪花膏,等咱们安顿好,我给您买一盒,擦脸可滋润了。”
陆霆琛也跟着说:“爸,家属院后面有个小公园,早上能去打太极,还有人下象棋,您要是没事,就能去跟他们凑凑。”
苏振邦笑着点头:“好,好,都听你们的。” 他看着身边的妻子和女儿,又看了看开车的女婿,心里满是满足 —— 这辈子,能有这么一家人,就算受再多苦,也值了。
车子驶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进入了青河市的地界。
刚到城郊,街旁的景象就跟农场大不一样了:路边的房子不再是土坯房,而是砖瓦房,墙上刷着 “欢迎平反同志返乡” 的红色标语;国营商店的橱窗擦得干干净净,里面摆着崭新的布料、塑料凉鞋,还有五颜六色的玩具,引得路过的孩子趴在橱窗上往里看;自行车流像潮水般涌过,车铃 “叮铃铃” 地响,还有几辆摩托车从旁边驶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