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在清仪身旁坐下，手里还捏着那本充当敲门砖的《道德经》孤本，怀里是儿子沉甸甸、奶香扑鼻的小身子，身旁是他心思莫测的仙子福晋，他心里那点小鼓敲得咚咚响，脸上却努力维持着云淡风轻。
他方才状似无意地将书拿出来，说是与她一同参详，此刻便目光炯炯地看向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清仪闻言，目光在他手中那本明显年代久远的蓝皮线装书上停留了一瞬，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了一下，并未立刻回答。
被胤禛抱在怀里的弘晖，似乎对阿玛手里那本不能吃也不能玩的厚本本产生了兴趣，伸出小胖手就要去抓，嘴里咿咿呀呀的：“阿玛，书书。”
胤禛赶紧把书拿远了些，怕儿子没轻没重给扯坏了，这可是他好不容易翻出来的道具。他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儿子柔软的发顶，柔声哄道：“晖儿乖，这个不能玩，阿玛在和额娘说事情。”
清仪看着父子俩的互动，伸手将弘晖从胤禛怀里接了过来。小家伙到了母亲怀里，闻着那熟悉的、让他安心又舒服的香香气息，立刻老实了不少，乖乖靠在清仪肩头，只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本书。
“爷今日怎的忽然对这《道德经》起了兴致？”清仪一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一边抬眸看向胤禛，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胤禛心里暗道：重点来了！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像是纯粹出于学术探讨的热情，将书放在两人中间的矮几上，翻开了自己之前精心预习过的那一页，正是上善若水篇。
“闲来无事，随手翻翻。”他故作轻松地开口，指尖点着书页上的文字，“读到这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感触颇深。你看，水至柔，却又能容万物，涤荡污秽，泽被苍生而无言。”他顿了顿，偷偷觑了清仪一眼，见她似乎听着，便继续道，“我琢磨着，这其中的道理，细想起来，与为君者牧民之道，似乎亦有相通之处？当因势利导，包容并济，而非一味强横。就像处理漕运那些扯皮事，有时候以柔克刚，反而比硬碰硬更有效果。”
他说完，便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清仪，眼神里充满了暗示，看，我理解得不错吧？还联系实际了！快，发表一下你的高见！
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还特意引用了旁边注疏里的一段话，虽然记得不是特别真切，但也磕磕绊绊说了个大概，努力营造出一种我确实认真研究了并且很有心得的氛围。
清仪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目光会扫过书页上的文字。等胤禛说完，他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反应，是赞赏？是补充？还是被他这深刻的见解所触动，终于愿意透露一点点她的不凡？
然而，清仪只是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无波：“爷能由此想到牧民之道，已属难得。”
胤禛：“……”
就这？没了？
他这感觉，就像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出去，却落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连个响动都没有，他不甘心啊！
“咳咳，”胤禛决定再加把火，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离清仪更近了些，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点求知若渴的意味，“福晋素来聪慧，见解独到。不知福晋对此段……可有何不同的高见？” 他紧紧盯着她，心想，我都这么“不耻下问”了，你总该表示表示了吧？
清仪抬眸，看了一眼他手中因为紧张而微微捏紧的书，又对上他那双写满了快告诉我吧的凤眸，沉默了片刻。
就在胤禛以为她又要用妾身愚钝之类的话搪塞过去时，却见她轻轻将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弘晖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空出一只手，伸出纤长白皙的食指，指尖并未触碰书页，只是虚虚地点了点上善若水那几个字。
她的目光沉静，仿佛透过那古老的文字，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朱唇轻启，声音清凌凌的，如同山间冷泉：
“水之善，不在其形，而在其性。”她开口，声音不高，却莫名有种穿透力，“无常形，故能入万物之间而无阻；无执着，故能舍高就低而无怨。”她顿了顿，看向胤禛，“其，非无力之争，乃不屑与万物争一时之长短。利万物而不居功，方合于道。”
她说到这里，目光从字上移开，望向庭院中那株被秋风吹拂、枝叶轻摇的桂花树，语气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淡然：
“世人多赞水之柔韧，却不知至柔之中，蕴藏着至刚之力。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乃恒久之道。所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这水，不过是大道运行的一点微末显化罢了。执着于水之形、水之争，便已落了下乘。”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引申，也没有像胤禛预想的那样引经据典，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寥寥数语，却仿佛一下子剥开了层层注疏的迷雾，直指《道德经》该章节最核心的修行意境与天地法则。
胤禛原本是带着满满的试探之心，准备好了满腹的学术讨论说辞，此刻却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脑海中嗡嗡作响，反复回响着清仪那几句话：“无常形，故能入万物之间而无阻”；“无执着，故能舍高就低而无怨”；“不屑与万物争一时之长短”；“利万物而不居功，方合于道”……
这哪里还是简单的为人处世、君王之道？这分明是一种超越了他所有认知的、对世界本质和运行规律的解读！
他之前那些结合朝堂平衡、御下之术的理解，在此刻清仪这寥寥数语面前，瞬间显得那么狭隘和肤浅！
许多他苦思冥想的为君之道、平衡之术，甚至是如何应对眼下九龙夺嫡这复杂局面的困惑，竟在这简短的几句话中，找到了某种玄妙的、更高维度的呼应！仿佛一直笼罩在眼前的薄纱被骤然揭开，眼前豁然开朗！
一时之间，胤禛竟怔在当场，心中巨震，握着书的手指都不自觉地收紧了。他看着身旁神色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下天气的清仪，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他的仙子福晋，她随口道来的，究竟是什么？
“此界凡人能对此经有此研究，已属不易。”清仪看着胤禛那副明显被震住、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思索的模样，心下淡淡评价。她能感觉到他体内气息因激动而微微紊乱，那强烈的求知欲和探索欲几乎要化为实质。
“看在他近日还算乖觉，龙气也温顺滋养的份上，便点拨一二。”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怀中已然熟睡的儿子恬静的小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弘晖柔嫩的脸颊，一缕极细微的温和灵气悄无声息地渡入，确保小家伙能睡得更安稳香甜。
至于身旁那个似乎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凡人夫君，他能领悟多少，就看他的造化了。
廊下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余窗外秋风拂过树叶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弘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胤禛兀自沉浸在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几句话带来的震撼中，久久无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