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馆穹顶的月光被云层遮住大半时,林默的指尖终于按下怀表表冠。
金属齿轮咬合的轻响在空荡的库房里格外清晰。
他望着表盖内侧那行1950.11 长津湖的刻字,喉结动了动——这是他第七次启动投影,但今晚的怀表比往日更烫,像块刚从火盆里夹出的炭。
该见谁呢?他轻声问,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回答他的是突然灌进窗户的风。
这次的风声不再裹着都市的车鸣,而是带着细碎的雪粒,刮得人脸颊生疼。
林默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触到一片冰凉——掌心的怀表不见了,眼前的文物架、防盗灯全不见了。
他站在一条冰谷里。
两侧的山岩结着厚霜,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未及收殓的军大衣。
风卷着雪粒掠过他的后颈,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上了单薄的秋衣,寒气顺着脊椎往上钻,像有无数根冰针在扎骨头。
娘......
微弱的呢喃从前方传来。
林默踉跄着往前走,靴底在冰面上打滑——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穿上了双露着脚趾的胶鞋,冻得发红的脚指正卡在冰缝里。
雪堆里露出半截染血的裤管。
林默跪下去,指尖刚要触到那片暗红,突然被烫得缩回手——那哪是血?
是冻成紫褐色的冰渣,结在粗布棉裤上,像朵开败的梅。
战士仰面躺着,军帽不知去向,头发上结着冰棱。
他的左胸有个拳头大的窟窿,棉絮混着血痂冻成硬壳。
可他的右手还紧紧攥着什么,蜷在胸口,手指冻得像根根胡萝卜。
娘......我快......回家了......
战士的嘴唇乌紫,每说一个字都要剧烈咳嗽。
林默这才看见他腰间挂着个铁皮饭盒,盒盖上凹了个坑,正对着他的伤口——想来是这饭盒替他挡了子弹,却终究没挡住零下四十度的寒。
我帮你!林默扑过去要解他的手,可指尖刚碰到战士的手腕,就像触了电似的弹开。
他这才想起,自己是幽灵见证者,碰不到任何东西。
战士的睫毛颤了颤,浑浊的眼睛突然有了光:同志......帮俺......摸摸俺娘的脸......他的手慢慢松开,露出半块炒面——和冰雕连展柜里那块,纹路都一模一样。
林默的眼泪在眼眶里结成冰。
他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有块大石头压着,每吸一口气都像吞了把碎冰。
战士的体温正在流失,他的体温也在流失——这是超限投影,他之前从不知道,原来见证者会和投影中的人共享痛觉。
我记住了!林默对着战士喊,我会找到你娘,告诉她你走的时候......很体面!
战士的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
他的目光越过林默的头顶,望向冰谷尽头的天空——那里正泛起鱼肚白,像极了老家灶房里刚掀开的蒸笼。
天亮了......他的声音轻得像片雪,娘......该做饭了......
林默的意识突然被抽离。
他重重摔在库房的水泥地上,后脑勺撞出闷响。
怀表掉在脚边,表盖大敞着。
他拼命喘气,可空气像刀,割得喉咙生疼。
嘴唇早没了知觉,发紫的指尖攥着半块从口袋里掉出的炒面——和投影里的那块,纹路都一模一样。
林老师!
李红梅的尖叫刺穿耳膜。
林默费力抬头,看见助理导演抱着摄像机冲进来,镜头盖还挂在脖子上晃。
她的脸白得像纸,跑过来时差点被电线绊倒:您怎么躺这儿?
我巡馆看见库房灯没关......她的手刚碰到林默的额头就缩回去,烫得像火炭!
可您的脸......冰的!
手机在林默口袋里震动。
他摸出来,屏幕亮得刺眼——是苏晚的未接来电,二十三个。
打给苏导!林默的牙齿打战,每个字都带着颤音,别......别告诉她我......
我已经打了!李红梅的手指在拨号键上发抖,她五分钟前还在剪辑室,现在应该到......
话音未落,库房的门被撞开。
苏晚穿着件皱巴巴的羽绒服冲进来,发梢还沾着剪辑室的碎纸片。
她跪在林默身边,指尖按在他颈侧,眼眶瞬间发红:你知不知道自己体温多少?
35度!她扯下围巾裹住他,上次冰雕连投影你烧了三天,这次更狠是不是?
林默想笑,却咳出半声:我......撑得住。
撑得住?苏晚的声音突然哑了,你看看自己的手!
他这才注意到,右手的食指在不受控制地抽搐,指甲盖泛着青灰。
李红梅递来保温杯,他接的时候,杯盖地掉在地上——手指根本握不住。
手机又震了。
林默低头,是新闻推送:《林默的历史幻觉:博物馆职员被指精神异常,抗美援朝展或涉虚构》。
配图是他昨晚在展柜前的监控截图,背景里的冰雕连军大衣泛着冷光,他的脸却隐在阴影里,看着像在和空气说话。
张远航......林默喃喃念出文章作者名。
他摸出胸前的信封——张远航父亲的家书还在,墨迹被体温焐得有些晕开。
苏晚夺过手机,快速划拉评论:网友说你入戏太深,说冰雕连是艺术加工,还有人翻出你爷爷的病历......她突然顿住,林默,你爷爷......
我爷爷的抑郁症是战后ptSd。林默打断她,声音突然稳了,但这封信是真的,松骨峰的弹孔是真的,刚才那个战士......他摸向脚边的怀表,他的炒面现在还在我手里。
凌晨三点,赵志刚的电话打进来时,林默正靠在文物修复室的转椅上,苏晚用暖水袋给他焐脚。
老学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我查了长津湖战役日志,1950年11月28日,20军某连在冰谷执行断后任务,幸存者记录里提到过抱着炒面咽气的山东兵他停顿片刻,更巧的是,张远航父亲的战友回忆录里写过——老张家小子总说,他哥牺牲前攥着半块炒面,说娘的手艺,比炒面香
苏晚的手机屏幕亮了。
她点开赵志刚刚发的文章链接,标题是《关于历史幻觉的历史证据:从松骨峰到长津湖的实证链》。
配图里,张父1952年的立功证书复印件上,胞兄张远明,长津湖战役烈士几个字清晰可见。
评论区开始刷屏。
原来张远航的亲叔叔是烈士?那他写这文章是打自己脸?
林老师展柜里的炒面,和赵教授引用的幸存者笔录里的描述分毫不差!
刚去查了冰雕连的美军回忆,他们确实说看到了一群冻成冰雕的中国军人
林默望着手机,突然笑了。他的手指还在抖,但这次不是因为冷。
怀表在桌面轻震。
他低头,发现表盖内侧的弹孔周围裂开道细缝,像冰面初融时的纹路。
一缕暖黄的光从缝里溢出来,照在他手背上,像团要化没化的雪。
兄弟......记住我们......
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
林默猛地抬头,库房里只有他和苏晚的呼吸声。
可那声音分明在他耳朵里,在骨头里,在每滴血液里——是刚才那个战士的声音。
他握紧怀表,裂缝里的光透进指缝。
苏晚看见他的眼睛亮了,像雪地里突然燃起的篝火:我不是幽灵。他轻声说,我是他们的延续。
凌晨五点,天还没亮。
林默站在黎明之前的匾额下,望着窗外的夜色。
怀表贴在胸口,裂缝里的光透过衬衫,在他心口印出个小太阳。
我还能再走一次吗?他对着空气问,像在问七十年前的雪,又像在问自己。
展馆外的路灯次第熄灭,露出东边天际的鱼肚白。
明天就是留言墙开放日了,林默望着那面空白的墙,突然想起投影里战士最后的目光——和此刻的天色,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