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捷报初传逢父立，惊闻母丧恨难平
晨雾刚漫过鹰嘴崖的山尖，带着山间特有的湿冷气息，给石板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张卫国揣着连夜整理好的战报，快步往山腰的指挥部赶，军靴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肩上的伤口是昨夜攻坚时被弹片划的，绷带里还隐隐透着疼，但脚步却比往常急促了几分——昨夜凌晨时分，他们终于端掉了胡万山盘踞多年的老巢，这捷报，他最想先讲给父亲赵铁山听。半年前他离开时，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主治医生握着他的手叹气，说父亲被特务炸伤的脊椎神经损伤严重，这辈子大概率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那苍白的脸色、无力垂落的双腿，是他征战途中最放不下的牵挂，也是他对胡万山一伙特务恨之入骨的根由。
指挥部是间依山而建的石砌老屋，墙缝里还嵌着几株倔强的野草，窗台上摆着一盆野菊，黄色的花瓣沾着晨露，透着几分生机。推开门的瞬间，屋内的景象让张卫国猛地顿住脚步，怀里的战报险些从手中滑落——本该在轮椅上度日的赵铁山，正拄着一根缠着粗布的粗木拐杖站在墙前，身形虽比记忆中佝偻了些，后背却挺得笔直，稳稳地对着墙上那张旧地图出神。那地图是父亲受伤前指挥护厂时常用的，边角处磨得起了毛，几处关键的隘口还贴着母亲生前用浆糊补的纸片，颜色早已泛黄。听见脚步声，赵铁山回头时，右手下意识攥紧了拐杖，腰脊微微一僵，显然牵动了旧伤，但随即就漾开熟悉的笑意：“卫国回来了，看你这精神头，裕昌祥那仗打得不赖？”他往桌上推了碗冒着热气的热茶，苍老的手背上布满了皱纹，还带着握枪留下的厚厚薄茧，指节因长时间撑着拐杖泛着淡淡的白，“不过我听通信员周建民说，漏网的敌人都藏起来了？”
张卫国快步上前接过热茶，指尖触到父亲微凉的手背，目光却始终胶着在那根粗木拐杖上，喉结不自觉地剧烈滚动着：“爹，您……您竟然能站起来了？”他从帆布包掏出叠得整齐的战报和磨旧的笔记本，声音里掺着难掩的颤抖，“这次行动很顺利，端了胡万山的老巢，一共抓了三十二个特务，缴获了三部电台和满满一箱加密电报——就是这群丧心病狂的畜生，当初在粮库埋炸弹，把您的脊椎炸伤了，我在战场上每次摸到枪，都想着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翻到笔记本上“情报疏漏”的红笔批注时，他的头又低了些，愧疚更重了，“但我没做好，战前侦查时，没摸清周围药铺、布庄都是他们的联络哨点，发起攻击时差点被敌人合围，要是情报再准些，您或许就不用受那么久的罪了。”
赵铁山捏着烟斗没点燃，眉头随着张卫国的话轻轻皱起：“情报链断了？还是侦查不细？”
“都有。”张卫国脸上泛起明显的愧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的磨损处，那是他连日来熬夜整理情报、反复推演战术时磨出来的，边角都发亮了，“队员王强在布庄盯梢了三天三夜，那天半夜看见掌柜推着独轮车往裕昌祥送东西，车上面盖着麻布，看着就是普通的布料，他没太在意，后来审俘虏时才知道，那麻布下面藏着加密的情报纸条。还有林晓燕，她查到几个和胡万山有资金往来的商界人物，之前我们只敢盯着他们的账户流水，没敢贸然深入调查，结果胡万山一落网，这几个人就全蛰伏了，其中两个还连夜伪造了回乡证明，借着省亲的名义跑了。”他抬眼看向父亲，眼神里满是自责，眼眶都有些发红，“我反思了一路，是我太急功近利了——上次您被他们炸伤后，躺了大半年都没法下床，我满脑子都是报仇，满脑子想证明自己在燕园学的本事管用，把所有重心都放在了攻坚上，反倒忽略了外围的细致排查，才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赵铁山却摆了摆手，手里的烟斗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的轻响，目光里带着父亲特有的宽厚与沉稳，喉结却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显然在压抑着什么：“急是因为在乎，是因为心里装着事，不丢人。”他撑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挪到窗边，每走一步都很稳，但能看出腰脊不敢完全挺直，应该是旧伤还在隐隐作痛。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投下深深的纹路，连眉毛都沾了些白霜。“总部派来的老中医医术确实好，针灸和熬的汤药都很管用，让我的腿渐渐有了知觉。但真正让我能咬牙熬过复健的苦、重新站起来的，是你娘的事。”他忽然转过身，原本平和的眼神里翻涌着难以掩饰的痛楚，还有一丝决绝，“你走后第三个月，胡万山那伙畜生因为我之前盯梢他们的军火货仓，怀恨在心，夜里放火烧了咱们村东头的老房子——你娘她……当时在屋里收拾咱们的旧衣裳，没能跑出来。”
张卫国如遭雷击，手里的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娘？爹，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从来不告诉我！我要是知道娘没了，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早点回来！”他猛地蹲下身去捡笔记本，指尖却一直在发抖，半天都没碰到本子的边缘，脑海里全是母亲的身影——临走前母亲给她缝补军装的模样，煮玉米时递给他的那碗糖水，还有站在村口挥手送别时的笑容。
“告诉你有什么用？”赵铁山打断他，拐杖重重磕在地面的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那时候你正在邻县执行攻坚任务，敌我双方胶着不下，我要是把消息告诉你，你分了心出点意外，我怎么对得起你娘？那天我在医院听见通信员带来的消息，当场就从轮椅上摔了下去，脑子里全是你娘给我补衣服时穿针的模样，给我熬治风湿的汤药时吹凉的样子。主治医生跑过来拉我，说我情绪激动会彻底毁了神经恢复的希望，可我偏不——我要是一直躺着，怎么给你娘报仇？怎么对得起她守了一辈子的家、护了一辈子的乡亲？”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得厉害，“从那天起，我每天天不亮就咬着牙练站，老中医的针灸扎得浑身青紫，疼得汗珠子砸在地上，我也没哼过一声；扶着墙走得腿软摔倒，膝盖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爬起来接着走。老中医说我这是凭着一股犟气撑着，可他不知道，这股气，是你娘给的，是对那些特务的恨给的！”
张卫国终于捡起笔记本，指腹反复抚过封面的磨痕，眼泪再也忍不住，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几处字迹：“是我没用，是我没能护好娘，没能早点端掉胡万山的窝，让娘白白受了罪！”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肩上的伤口因为用力而传来尖锐的疼，但这疼远不及心口的绞痛。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不过爹您放心，胡万山已经伏法了，我亲自审的他，他刚开始还嘴硬，后来被我们拿出确凿证据，终于承认是他下令烧的房子。我没让他好过，该报的仇，我们都报了！”
赵铁山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眶，上前一步，用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军装传过来，带着安抚的力量：“我知道你尽力了。你后来不再只盯着抓特务，把重心转去搞生产，这才是真的长大了。”他望向窗外山下开垦的荒地，晨雾渐渐散去，能看见几个队员正在地里忙碌的身影，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抓特务、打敌人，归根结底是为了让老百姓能安心种地、安稳过日子。要是地荒了、粮断了，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就算把所有特务都抓了，根基也不稳。你娘生前最盼着的，就是天下太平，能安安稳稳种好家里的几亩地，让所有人都能吃饱饭。周建民传的总部指示我仔细看了，以生产为重心，暗中排查情报，这条路走得通。”
张卫国的眼睛亮了亮，刚才的愧疚和悲痛似乎淡了些，他把营地的生产进度细细说给父亲听：“现在后山那二十亩荒地已经开了一半多，月初种的土豆都冒出了嫩芽，绿油油的一片，看着就有盼头；玉米种子也从城里的粮站换来了，都是高产的好品种，就等过几天天气再暖些就能播种。我们还和城里的几家商户谈妥了合作社的事，咱们出粮食和山货，换他们的药材、棉花和农具，昨天第一次兑换，量就比上个月涨了三成。那些商户也感念咱们护着他们做生意，主动说要帮咱们盯着街上的可疑人员，有异常就及时通报。”
赵铁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慢慢点燃烟斗，烟圈在晨光里慢慢散开，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民心聚起来了，就没有查不出来的敌人，也不怕他们藏着掖着。”他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里缓缓溢出，话锋忽然一转：“裕昌祥地下室那仗打得很激烈吧？我听炊事班的老李说，这几天伙房炖的鸡汤，天天都要往前线医疗点送，是不是有兄弟受伤了？”
提到这个，张卫国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心疼，但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解气：“是有几个兄弟受了伤，林晓燕在炸开地下室入口时，被手雷的冲击波撞了下腰，现在还在医疗点休养，不过医生说没有伤到骨头，养些日子就好；还有三个队员被流弹擦伤了胳膊，好在都不严重。”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语气里满是决绝，“但胡万山那伙作恶多端的人，终于伏法了——就是他们去年在粮库埋炸弹，您为了救炊事班的老陈，扑过去推开他的时候，被弹片炸伤了脊椎，躺了半年多都站不起来。这次我们不仅端了他们的老巢，还找到了那两个被害交通员的遗物，算是替他们也报了仇，总算是给您、给娘，给所有受他们害的人出了这口憋了太久的气。”
赵铁山的烟斗顿了顿，烟丝在斗里“滋滋”地烧着，火星亮了一下，他的眼圈渐渐泛红，带着水汽。沉默了片刻，他把烟斗往桌上一磕，磕掉里面的烟蒂，然后拿起墙角的拐杖，动作比刚才更坚决了些，甚至刻意挺了挺腰：“走，卫国，带我去青松岗的碑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