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仍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与葛正瞳结为兄妹的。那层关系来得突然,像一阵没头没脑的风,卷着我就入了局。说他是看上我才如此,未免太过牵强——我们本是萍水相逢,连寻常朋友的熟络都谈不上。可他对我的了解,却时常让我心头一震,那些藏在心底的细枝末节,他竟也了如指掌。这背后,定然藏着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妹妹了。”他说这话时,眼神亮得惊人,语气里的郑重像刻在石头上的字,“往后,谁也别想欺负你,我自己也不行。”
这份突如其来的护佑太过沉重,我忍不住皱起眉:“为何?”
他只重复:“因为你是我妹妹了。”
“不是的,”我终于按捺不住,把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倒出来,“我是说,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们明明不熟,你为什么要认我做妹妹?”
他却笑了,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纵容:“傻丫头,因为你值得啊。”
又是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失望地摆摆手:“算了,问你也不会说。”
就在我转身要走时,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种洞悉一切的神秘:“我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心里装着柳清风。”
我猛地顿住脚步,后背像爬过一阵凉意。他这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我心底最深的困惑。或许是我活的时日太短,看不懂他们这些人的路数。他们看着与我年纪相仿,实则早已历经成百上千年甚至更久的光阴,说不定真能看透轮回,看清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前世纠葛。或许,我与他的缘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写好了开端。
我向来不敢去揣度那些遥不可及的存在。仙与魔,于我这区区凡人而言,是云泥之别,他们的认知疆域辽阔如星海,我这点微末见识,连窥探其边缘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能将我从绝境里拉回来的人,总不会再把我推下去。再说了,往后世上多一个护着我的哥哥,听着就不是什么坏事。
太久了,我已经太久没体会过被兄长护着的滋味。记得在清风崖时,大师兄总把最甜的果子留给我,七师兄会在我练剑受伤时偷偷送来上好的药膏,他们待我,也曾有过几分兄长的模样。可那份关照里藏着的别样情愫,像细密的针,扎得我不得不退后,敬而远之地守着那点师徒同门的分寸。
“哥,谢谢你。”我垂着头,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羽毛。
“又谢?”葛正瞳低笑起来,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的纵容,“你这小姑娘,礼数也太多了些。”
“谢你……让我重新有了家人。”我攥紧了袖角,指尖泛白,“我的家人,早在八年前就不在了。”
“别难过。”他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下一秒,我被一个带着暖意的怀抱圈住。他的臂膀很宽,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总有一天,你会再见到他们的。”
温热的触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像寒冬里突然撞上一炉炭火,烫得人鼻尖发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他的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这一刻,我竟全然忘了,拥着我的人,是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族太子。我只知道,这个怀抱里的温度,是我盼了八年的归属感。
“好了好了,快些回去吧。”他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再耽搁下去,那皇帝小子怕是要坐不住,该急着寻他的皇后了。”
一句话如惊雷落耳,我猛地抬头望他,心头突突直跳。原来我费尽心机遮掩的身份,他竟早就了然于胸;那些我自认为天衣无缝的偶遇,细想之下,哪里是什么机缘巧合,分明是他早已布好的局。一时间,方才的从容散了大半,只剩下满心的怔忡与恍然。
抬头时,圆月已悄悄偏过西天,东边的天幕上,星星正一颗接一颗地钻出来,渐渐缀成了稀疏的银河。夜色里的洛阳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却并不昏暗——沿街的灯笼还亮着,暖黄的光晕漫过青石板路,将飞檐翘角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远处的宫墙隐在薄雾里,轮廓朦胧却自有威仪,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桂花香。
这般安静又明亮的景致,竟像有魔力似的,慢慢抚平了我心头的波澜。方才的震惊与局促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松弛。望着眼前的洛阳夜色,连带着心情也跟着亮堂起来,脚步似乎也轻快了几分。
“那么,告辞了。”我正欲抬手拱手,腕间却突然一暖,他的手掌已轻轻覆了上来。紧接着,一枚冰凉的物件被他顺势按入我掌心,带着玉石特有的温润质感。
我下意识低头去看,那是一块黑晶宝石琢成的方牌,不过一寸大小,边角打磨得圆润光滑,表面隐有细碎的流光流转,精致得不像凡物。
“若遇险境,只需催动灵力,它自会助你。”他的指尖轻轻拢上我的手指,将那方牌稳稳裹在我掌心,动作里带着不容推拒的认真。
“谢……”第二个“谢”字刚要出口,唇上便覆上一片温热的触感——他用指腹轻轻按住了我的唇,阻止了我的话。
“又说谢?”他眉梢微扬,语气里带着点佯装的嗔怪,眼底却漾着笑意,“不是早说了,不许再跟我客气。”
灯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澄澈得像山巅未被惊扰的积雪,又像映着星子的深潭,那份纯粹干净,让我恍惚间竟忘了他魔族太子的身份,反倒疑心他是误入凡尘的仙人。
后来历经世事才渐渐明白,仙与魔,或许本就没有分明的界限。所谓正邪,所谓立场,不过是世人用偏见划出的鸿沟,而人心底的善意与温度,从不受这些标签的束缚。
“走吧。”他的手掌轻轻落在我后肩,只一推,便似有股温和却不容迟疑的力道,推着我往前踏了半步。
我不再犹豫,指尖掐诀,灵力自丹田涌至腕间,一柄泛着莹白微光的长剑应声而出,悬在脚边。足尖轻点剑脊,我回头望了一眼——望月楼的飞檐下,他仍站在那里,玄色衣袍被夜风吹得微扬,身影在灯笼暖光里明明灭灭。见我看来,他还抬手挥了挥,像在说不必挂怀。
“起!”我轻喝一声,长剑载着我腾空而起。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将楼台上的气息远远抛在身后。回望时,望月楼已缩成夜色里的一点微光,他的身影更是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那道目光仍落在我背上,随我穿过洛阳城的万家灯火,一直送到皇城根下。
剑身在宫墙内稳稳落地,我收了法器,指尖不经意触到掌心那枚黑晶方牌,冰凉的触感里竟似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方才在楼台上的种种心绪又翻涌上来,分不清是感激,是疑惑,还是别的什么。只知今夜这一别,或许再相见时,又是另一番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