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再三,指腹反复摩挲着竹哨上细密的竹纹,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头翻涌的委屈。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枚比拇指略长的竹哨凑到唇边,气流穿过笛孔时带着细碎的震颤,清越的哨音划破暮色,在景熙阁荒芜的院子里荡开涟漪,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鸦。
我重新坐回青石板上,晚风吹动鬓边散乱的发丝,沾着枯草碎屑的裙摆被风掀起一角。抬眼望去,那株老梅歪斜地倚着断墙,皲裂的枝干像老人嶙峋的手指,却偏有艳红的梅花从枯皮里挣出来,层层叠叠压弯了枝头。暮色给花瓣镀上一层霜白,美得像淬了冰,看得久了,连眼眶都跟着发涩。
没多时,院门外的老槐树上突然簌簌落了阵叶子,一道碧色流光拖着长尾掠过天际,落地时带起的旋风卷得满地干梅打着旋儿飞。青蛇君显形时总爱带着些孩子气的张扬,翠色衣袍上绣着银线缠枝纹,随着他的动作泛着粼粼光泽,倒比枝头的梅花还要鲜活几分。
“哈哈哈哈 ——” 他还没站稳,悦耳的笑声就撞在斑驳的朱漆柱上,“你这竹哨终于是肯出声了,我还当要在你袖袋里捂成古董呢。” 他绕着我转了半圈,鼻尖轻嗤一声,“怎么几个月不见,如此憔悴?裙摆还沾着泥点,这副模样,莫不是被那个昏君甩了?”
我攥着竹哨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低头看向自己磨破的袖口,几个月前还穿着云锦华服参加宫宴,如今却像条丧家之犬被扔在在这废弃院落里。
“他们说我行刺魏皇后。” 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手里不知何时折了支干梅,枯硬的花梗硌得掌心生疼,指尖稍一用力,一朵半开的梅花就颤巍巍落了两瓣,红得像溅在地上的血。
“魏皇后死了?” 青蛇君斜倚在梅树上,尾指勾着片飘落的花瓣,语气淡得像在说今天的风大了些。
“没有。” 我猛地抬头,眼眶发热,“若不是她反手诬陷,我本是冲进椒房殿救她的。” 喉间发紧,那天的混乱又涌了上来 —— 皇后寝殿的窗棂被人从外面锁死,我闪身进来时正看见三个黑衣人手握短刀扑向床榻,可等我救下魏皇后时,那些人早已化作黑烟消散,唯有我手里还攥着染血的长剑。
青蛇君突然直起身,翠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嘲弄:“他们也太不了解我们十叶了。” 他伸指弹了弹我的额头,力道不重却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十叶弟子要取人性命,弹指间便能让对方七窍流血,何曾需要提着剑冲进别人寝殿?关键是 ——”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上下打量我几眼,“还落得个行刺不成反被诬陷的名声,传出去要笑掉整个修仙界的大牙。”
我被他说得脸颊发烫,将那支干梅狠狠掷在地上,梅枝触地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可现在谁会信?魏皇后咬定了就是我行刺她,还有那个小太监做人证,连我用媚魂阵侍寝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青蛇君突然敛了笑意,缓步走到我面前蹲下,翠色衣摆扫过地面的枯叶。他伸手拂去我肩头的草屑,指尖带着微凉的水汽:“要不我先带你出去吧?之后我们再想办法。或者我直接找刘辰去?”
提到刘辰,捏着枯枝的指节 “咔” 地响了一声,那截冻得发硬的梅枝被我攥出几道深痕。喉间像是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堵得发慌。想说他许是被魏皇后的眼泪迷了眼,又想说昨夜他甩袖转身时,那双曾盛满笑意的眼睛里只剩冰冷,到最后都化作嗓子眼的一阵发紧。
“谁知道他在捣什么鬼。不对,我在椒房殿看到的那三个刺客定是魔族的人。青蛇君拜托你了,此事背后定有蹊跷,去查查清楚!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我把枯枝往地上一扔,碎成好几段,“我被禁军押走时,他就站在殿门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喊他名字,他倒好,直接让人把我塞进冷宫,连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青蛇君蹲在梅枝上晃悠着腿,翠色衣摆扫得花瓣簌簌往下掉:“魏皇后也在运用魔族的力量,要不我去给他捎个信?” 他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出什么馊主意,“就说你在这儿快闷出霉了,再不来,他那宝贝重华宫的梁木,我今晚就拆下来当柴烧。”
我刚要摇头说不必,就见他猛地从梅枝上弹起来,脚尖在枝头一点,衣袍上的银线突然绷直:“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院外的脚步声就撞进耳朵里。踩在残雪上的 “咯吱” 声不疾不徐,像是怕人听不见似的,一下下敲在冻硬的泥地上。我顺着声音望过去,老梅的虬枝挡了大半视线,只能看见一道明黄色的衣角从树缝里钻进来,随着脚步轻轻晃悠,金边在暮色里闪着光。
“啧,皇帝陛下倒是稀客。” 青蛇君往我身后缩了缩,指尖捏了个诀,鬓角的发丝突然化作几缕青烟缠上手腕,“这是自己送上门来,省得我们去闯宫了。”
我攥着竹哨的手心沁出细汗,那道明黄色的影子越来越近,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都听得真切。直到他站在院门口,玄色镶金边的靴子踩碎最后一片残雪,我才看清他身上的龙纹锦袍 —— 正是刘辰常穿的那件。
他没戴冠冕,乌发用根明黄丝带束着,额角还沾着点雪沫。看见我时,那双总是含着威仪的眼睛里闪过些什么,快得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转眼就被一层寒霜盖住。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开口时,声音比院外的寒风还冷,目光扫过青蛇君时,眉头拧成个疙瘩,“什么人,竟敢私闯禁苑?”
青蛇君从梅枝上跳下来,拍了拍衣上的雪:“陛下这话就见外了,我来看看朋友,怎么算私闯?” 他故意往我身边凑了凑,“倒是陛下,放着后宫佳丽不管,跑到这冷院子里来,难不成是想起来,这儿还关着个被你冤枉的人?”
刘辰的脸色沉了沉,往前走了两步,明黄的袍角擦过梅枝,带落一串沾雪的花瓣。“朕是来问你,” 他盯着我的眼睛,语气硬邦邦的,“椒房殿那晚,你到底有没有碰过皇后的凤钗?”
我心里 “咯噔” 一下。那晚混乱中,魏皇后的凤钗掉在地上,我确实弯腰捡过。当时只想着别让钗尖扎伤她,没成想竟成了铁证。
“捡过。” 我咬着牙承认,“但我没碰她一根头发。”我硬是把我设法救魏皇后的真相隐藏起来,如若知道我不仅会让他睡着还会穿墙进入椒房殿救人,还懂医术,这些都不是他能承受的。
“哦?” 刘辰挑了挑眉,忽然从袖中掏出个锦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支金步摇,“那这个,你认得吗?”
步摇上的珍珠在暮色里泛着光,坠子上刻着个 “辰” 字 —— 那是去年我亲手给他做的生辰礼。
青蛇君斜睨着刘辰递出锦盒的手,嘴角撇出抹讥诮,鼻腔里 “嗤” 的一声像捏破了个雪团。他往我身边又靠了靠,翠色袍袖扫过我冻得发红的手背,声音里裹着冰碴子:“陛下这是唱的哪出?送礼赔罪?早有这份心,何必让我家姑娘在这破院子里啃干梅、喝西北风?” 说罢还故意踹了脚脚边的积雪,溅起的雪沫子落在刘辰明黄的袍角上,洇出几个湿斑。
刘辰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那话里的刺。他只把锦盒又往前递了递,金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磕碰,发出细碎的脆响。“重华宫的朱砂梅开了,” 他的声音比刚才软了些,目光掠过我冻得发紫的唇瓣,“比这儿的野梅艳三分。跟我回去,暖阁里煨着你爱喝的桂圆茶,朕给你一整夜的时间解释。”
我望着他递过来的手,指节分明如玉石雕琢,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连虎口处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都透着熟悉。可昨夜在椒房殿前,也是这双手,背在身后轻轻一挥,就有禁军上前扭住我的胳膊。那力道之重,至今手腕上还留着青紫色的勒痕。
“不去。” 我猛地往后缩了缩手,后背 “咚” 地撞上梅树粗糙的枝干,冻硬的树皮硌得肩胛骨生疼。我昂起下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颤:“要解释,现在就在这儿说。椒房殿的事,你关我进冷宫的事,桩桩件件,都得说清楚。”
锦盒悬在半空的手倏地顿住,金步摇上的珍珠还在晃,却像突然失了光泽。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裹住刘辰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喉咙里滚出声极轻的叹息,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沉得发闷:“十叶,有些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不是你想的那样。”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飘来太监那标志性的尖嗓子,像根针猝不及防扎进这凝滞的空气里:“陛下 —— 魏皇后娘娘派人来请您回椒房殿用晚膳呢!”
刘辰的肩膀猛地绷紧,方才那点难得的温和瞬间被戾气冲散。他霍然转身,玄色靴底在雪地上碾出刺耳的摩擦声,朝着门口厉声喝道:“告诉她,朕在忙!”
“可、可娘娘说她心口疼得厉害,还咳了血……” 太监的声音打着哆嗦,明显是被吓得不轻。
“滚!” 刘辰的低喝像块冰砖砸在地上,震得院角的枯枝都簌簌落了雪。那太监再不敢多言,只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噔噔噔” 远去,混着雪地里拖出的长长划痕。
青蛇君突然凑近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声音压得像说悄悄话:“啧,看来这宫里的戏,比茶楼里唱的皮影戏热闹多了。前脚还跟你递步摇,后脚就被皇后勾着魂,皇帝的心思,比昆仑山上的雾还难猜。” 他说话时,鬓角那缕化作青烟的发丝正绕着指尖打旋,像在嘲笑这场僵局。
“兄台,再会!”说罢刘辰拉起我的手腕朝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