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叶昏沉间只觉指尖黏腻,费力睁开眼,才发现伤口又在渗血,暗红的血珠顺着腕间滑落,地上接血的容器不知被换了多少次。她恍惚望着那抹刺目的红,心头泛起一阵荒谬的茫然——自己的血怎么会这样多?仿佛永远也流不尽。
这不见天日的黑屋不知困了她多久,没有窗,没有光,只有石壁渗进来的寒气日夜啃噬着四肢百骸。她估摸着该有一个月了,毕竟那种每分每秒都像被扔进油锅煎熬的日子,漫长得足够磨碎任何坚韧的心性。更离奇的是,整整一月水米未进,血也流了一月,她竟还吊着一口气。
意识刚清醒几分,门外便传来沉重的锁链声。十叶本能地蜷缩起身子,上次送饭的魔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还烙印在脑海里。可这次进来的是个面生的婢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香气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勾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叫嚣。
前几次她都抵死不接,宁愿饿死也不愿承这魔界的恩惠。可此刻指尖的冰凉与喉头的干渴交织着袭来,一个念头猛地撞进脑海:再不吃,就真的要像那些被拖出去的少女一样,变成乱坟岗里的一抔土了。
婢女递粥时,她怀里突然滑出个硬物,“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那是枚墨色玉牌,质地温润,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那日晨起梳妆更衣来得急,前一晚葛正瞳给她的那枚黑色玉牌还放在怀里。
婢女眼尖,捡起来掂量着:“这玉牌倒别致。”说着便捏在手里把玩,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那婢女回去后在房间又反复把玩那玉牌,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葛正瞳负手而入,目光扫过婢女手中的玉牌,眉头一蹙:“这东西哪来的?”
婢女吓得手一抖,慌忙跪下:“回、回殿下,是密室里关着的那位姑娘掉的……就是、就是大王吩咐要好好看管的那个……”她不敢隐瞒,把这些天关押十叶和方才送饭时的情景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葛正瞳盯着那枚玉牌,眸色沉沉。
葛正瞳在魔界做了千年太子,却活得比闲散仙僚还要随性。朝堂议事从不见他身影,仙魔两界打得天昏地暗时,他正窝在寝殿里摆弄新得的灵草;就连魔尊父亲纳了第几房侧妃、又和哪个部族起了争执,他都懒得抬眼皮问一句。
若不是那枚通体泛着幽光的玉牌,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踏足魔尊寝宫后的那间密室。若不是他在父亲贴身侍女袖中瞥见那抹熟悉的幽光时,心想父亲又在为病榻上的可欣仙子寻续命的祭品了,他也不会意识到这次被锁进密室的,竟是十叶!
太子殿下!守在密室青铜门前的魔族卫兵刚想拦,却被他眼风扫过,瞬间僵在原地。那扇刻满镇魂符文的石门在他掌下缓缓开启,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里混着十叶身上特有的青草气,刺得他心口一阵发紧。
密室内只有几盏幽冥灯悬在梁上,昏黄的光线下,十叶被玄铁锁链缚在祭台上,黄袍早已被血浸透,原本莹润的脸颊毫无血色,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痕。就在葛正瞳踏入的刹那,十叶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终是无力地垂落,彻底晕了过去。
“该死。”他低咒一声,袖中灵力翻涌,藤链应声而断。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十叶轻得像片羽毛,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葛正瞳用结界将人护在其中,足尖一点便隐入暗影,只留下满地断裂的藤链在黑暗中轻晃。
东宫寝殿的暖玉床上,十叶安静地躺着。葛正瞳坐在床边,指尖抚过她腕上深紫的血痕,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这千年太子他当得浑浑噩噩,却唯独见不得十叶受半分委屈。父亲的事,他管不着,可十叶的事,他管定了。
葛正瞳指尖凝起幽蓝微光,随着他手腕轻旋,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无声无息地笼住整座寝宫。这结界隐于梁柱雕花之间,看似虚无,却如铜墙铁壁般将内外隔绝——风穿不透,声传不出,便是修为再高的修士,也只会在结界边缘迷失方向,寻不到半分入口。
寝宫内烛火摇曳,映着他素日里冷冽的眉眼,此刻却染了几分难得的柔和。他为十叶褪去外袍,只着一件月白中衣,亲自拧了温热的帕子,动作轻柔地为昏迷的十叶擦拭脸颊。十叶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唇色有些苍白,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葛正瞳坐在床边,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指尖拂过她微凉的手背时,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殿外风雨渐起,结界内却静得只有烛花偶尔轻爆的声响,他守着这一方小天地,守着昏迷的人,像守着一个不容外人窥探的、独属于他的秘密。
魔界环境恶劣,暴风恶雨是寻常事,葛正瞳常常为了能吸一口干净的空气而跑到人间去。渐渐得他越发喜爱人间,讨厌魔界。他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凡人,有正常的爱恨情仇,过寻常的烟火日子。当他第一次在酒肆见到十叶时,这种渴望越发强烈。许是十叶的美貌吸引了他,许是十叶脸上的恬静表情吸引他,总之,在他见过一次之后,他就深深沦陷了。
幽暗的魔宫大殿内,魔气如实质般在梁柱间流转,铜鹤香炉里升起的黑烟扭曲盘旋,映得殿中众人面容半明半暗。葛天霸斜倚在正殿中央的玄铁宝座上,鎏金镶嵌的袍角垂落地面,衬得他本就魁梧的身形愈发压迫。宝座两侧,左列站着几位面色沉凝的肱骨大臣,锦袍玉带却掩不住袖中暗藏的杀机;右列则是清一色玄衣劲装的铁手卫,个个目露凶光,指节因常年握兵器而泛着青白色,手背上狰狞的疤痕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吴鹰立在离葛天霸最近的位置,玄色短打勾勒出紧绷的肌理,左臂上缠着的绷带已尽数除去,裸露的皮肤上淡粉色的新肉取代了往日的狰狞伤口——显然,他不仅伤愈,功力怕是比从前更胜一筹。他垂着眼帘,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软剑剑柄,只需葛天霸一声令下,便能在瞬息间直取来人要害。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柳清风白衣胜雪的身影逆光而立,衣袂上沾染的凡尘尚未拂去,却丝毫不减其清逸之气。他缓步踏入殿中,目光扫过两侧杀气腾腾的阵仗,眉峰微挑,唇边却噙着一抹淡然笑意。
“吆!”葛天霸率先打破沉寂,粗哑的嗓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几分刻意的戏谑,“柳上仙几时得空来我魔界闲逛了?莫不是天界待腻了,想换个地方清修?”他说着,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给底下人传递某种信号——铁手卫们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脚边的地砖几乎要被踏碎。
柳清风却恍若未觉,拱手作揖时衣袂翻飞,带起一阵清冽的仙气,竟将周遭的魔气逼退了些许:“魔尊说笑了。”他语气温和,目光却直直对上葛天霸,“在下自不会闲逛。”
葛天霸喉间发出一声低笑,手指停下了敲击:“哦?那柳上仙大驾光临,是为了什么?”
“此番前来,”柳清风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客气,“是想看看魔尊和可欣仙子近来过得可好。”
“托柳上仙的福。”葛天霸突然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一切安好。”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柳清风脸上转了一圈,“说起来,可欣正要苏醒呢。柳上仙若是思念你的师妹,不妨移步去鄙人后宫瞧瞧——正好,让她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娘家亲人,也算是全了你们的同门情谊。”
这话看似温和,却字字诛心。后宫乃魔尊私域,将可欣囚于其中已是羞辱,此刻让柳清风去“探望”,无异于逼着他承认师妹已沦为魔宫禁脔。
柳清风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指尖微微收紧,藏在宽袖中的拂尘穗子无风自动。他抬眼望向葛天霸,眸光清冽如冰:“魔尊既知可欣是在下师妹,便该知晓她素来心向正道,怎堪屈居魔宫后宫?”
“屈居?”葛天霸猛地拍了下扶手,玄铁座椅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柳清风,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天界瑶池吗?”他霍然起身,魔气压得殿中烛火齐齐矮了半截,“进了我魔宫的门,是龙得盘着,是凤得卧着!可欣现在是我的人,醒不醒来、何时醒,都由我说了算!”
吴鹰的手已然按在了剑柄上,铁手卫们齐齐向前半步,玄色身影如潮水般逼近,杀气几乎要将整个大殿掀翻。
柳清风却不退反进,白衣在魔气中宛如一盏孤灯:“魔尊若是执意如此,休怪在下不客气。”他抬手拂过拂尘,雪白的穗子陡然绷直,化作一柄闪着寒光的银丝软剑,“今日,我必须带可欣走。”
“带她走?”葛天霸怒极反笑,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柳上仙怕是忘了,上次在诛仙台外,是谁被我铁手卫追得差点魂飞魄散?”他朝吴鹰使了个眼色,“吴鹰,让柳上仙好好回忆回忆,我魔宫的规矩!”
吴鹰应声而出,软剑出鞘的瞬间带起一道凌厉的破空声,直刺柳清风面门。白衣与玄影在大殿中央骤然相撞,剑气与魔气激荡,烛火瞬间熄灭,只余下兵刃交击的脆响在空旷的大殿里炸开——一场硬仗,终究是避不开了。
柳清风早派青蛇君查探过魔君搜罗民间少女的异动,那些被掳走的女子鲜血最终流向何处,他心中明镜似的——定是用来供养吕可欣的。
此番他踏破魔域结界而来,真正的目标是那竹十叶,可他偏不提十叶,开口便要吕可欣。要知道,在魔君葛天霸心里,吕可欣可比那竹十叶金贵百倍,简直是心尖上的肉。
这便是柳清风的算计。他算准了葛天霸对吕可欣的在意,故意用声东击西的法子,先抛出一个更让对方心惊的要求。如此一来,葛天霸的思绪定会被搅乱,注意力全被“要带走吕可欣”这件事牵走,哪还能冷静琢磨柳清风的真正意图?
等竹十叶被悄无声息地带走,葛天霸回过神来,多半也不会太过动怒。毕竟,比起失去心尖上的吕可欣,丢了几片竹十叶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再横,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小损失”,真的和天界撕破脸皮,掀起一场得不偿失的大战。
吴鹰在柳清风面前哪里有半分胜算?不过一个照面,柳清风身形未动,只抬手拂袖间带起一道清冽罡风,吴鹰便觉一股沛然巨力迎面撞来,胸口像是被重锤碾过,闷哼都来不及出口,便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石壁上滑落在地,挣扎着连手指都抬不起,早已没了再战之力。
其余铁手卫见状,嘶吼着轮番扑上,刀光剑影裹挟着恶风直逼柳清风面门。可柳清风足尖轻点,身影在乱阵中如闲庭信步,指尖或弹或点,看似轻描淡写,落在人身上却重逾千钧。那些铁手卫刚近身便惨叫连连,有的手腕被震断,有的膝盖被卸脱,一个个连招式都没能完整使出,便纷纷栽倒在地,疼得在地上翻滚哀嚎,不过片刻功夫,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眼看手下尽数溃败,葛天霸脸色铁青如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猛地踏前一步,周身瞬间腾起刺目红光,那红光如燃烧的烈焰般翻涌跳动,将他眼底的怒火与杀意尽数点燃——显然,这天界来的柳清风,是真的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出手了。
柳清风眸色一沉,周身仙光骤然流转,双掌缓缓推出,一道澄澈如泓泉的蓝光自掌心迸发,带着清冽的天界灵气直逼葛天霸。那蓝光落在葛天霸身上的刹那,他浑身筋骨猛地发出一阵噼啪爆响,像是有无数股蛮力要冲破皮肉的束缚。
不过瞬息之间,葛天霸的身形竟如吹气般暴涨数倍,原本合身的玄甲被撑得寸寸碎裂,青黑色的皮肤裂开道道狰狞纹路,内里翻涌着暗红血气。他仰头发出一声震得洞窟簌簌掉灰的咆哮,额间生出弯月状的尖角,嘴角咧开至耳根,露出两排森白獠牙,眼瞳燃着猩红鬼火——正是红魔一族最骇人的原型。
“找死!”葛天霸巨掌一挥,带着焚山煮海的戾气拍向柳清风。柳清风却不慌不忙,指尖在虚空划过一道弧光,一柄通体泛着流云光泽的长剑应声而现,正是清风宝剑。他握剑旋身,剑光如匹练横空,精准劈在葛天霸的掌风之上,只听“铮”的一声锐鸣,气浪震得周遭魔族纷纷捂耳后退。
两人就此缠斗起来。葛天霸凭原形之力横冲直撞,每一拳都裹挟着毁天灭地的魔焰;柳清风则仗剑游走,剑光时而化作漫天星点,时而凝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仙法与武技交织,招式精妙绝伦。
洞窟之中,红蓝二色光芒不断碰撞炸裂,时而有魔焰舔舐石壁,时而有仙气凝结成霜。数十回合过去,光影缭乱间,魔族众人只看得目瞪口呆——两人身法快如鬼魅,法力碰撞的轰鸣震得他们头晕目眩,别说上前相助,就连谁占上风都辨不真切,更分不清哪道光影是自家魔君,哪道是那白衣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