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忘琢磨着,要化解素玉那刻进骨子里的执念,光盯着雨夜巷口那道魂影不成,得往根子上找。
茶客所说的话毕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实在太过含糊不清、模棱两可。
他需得知道更多素玉这本身的旧事。
接下来两日,他没再带南灵夜里出去,独自在雨泽镇四下打听。
专找那些年岁大的老人家,或是瞧着在镇上住了几代的人户,拐着弯问起几十年前那位绣活好、性子柔的素玉姑娘,还有她娘家原先的住处。
这可不是容易事。
几十年光阴流水般过去,人事物早变了样,许多旧事都埋进日常烟火里,寻不着踪迹。
有人直接摇头说不知,有人恍惚记得像有过这么户姓柳的人家,可具体在哪儿又说不上。
费了好些周折,来回确认,北忘才终于在一个糊灯笼的老篾匠嘴里问出个大概方位——
镇子西南角,挨着废弃染坊的老屋区里头,有间破落得最厉害、常年没人住的院子,据说就是柳家旧宅。
照着模糊指点,北忘寻了过去。
那一片早没落了,房屋歪斜,墙倒屋倾,荒草长得老高。
老篾匠说的那间院子更是破败得不成样,院门早没了,只剩空荡荡门洞,里头杂草窜得半人高,正房屋顶塌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
北忘踩着过膝的荒草,小心挪进院子。
一股陈年霉味扑面而来。
他四下看了看,凭着残存格局,大致猜出哪里是正堂,哪里是厢房。
据老篾匠零碎回忆,柳家当年也算有些底子,家里好像有座绣楼。
他绕开正房废墟,走到院子最里头,果然瞧见栋更精巧的两层小楼。
虽同样残破,木栏杆多半朽烂,窗格子破的破掉的掉,但架子还在,依稀能看出当年模样。
这大概就是素玉从前做绣活的楼了。
楼里光线十分昏暗,每走一步,脚下的楼板都会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吱嘎”声。
整个绣楼摇摇欲坠,感觉随时可能坍塌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厚厚的尘土,让人感到一阵窒息。
屋顶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它们肆无忌惮地悬挂在各个角落。
北忘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慢慢地走进每一个房间,仔细查看里面的情况。
然而,这些房间早已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破旧不堪的家具残骸,以及那些无法辨认出原本模样的零碎物件。
他也没灰心,既然来了,总要看仔细。
走上二楼,这里视线稍好些,但也一样破落。
在一间该是卧房的角落,靠墙立着个早看不出本色的木头妆台,台面裂着大口子。
北忘目光扫过妆台,注意到台面和墙壁夹缝深处似塞着东西。
他伸手小心探进积满灰土的缝里,指尖碰着个硬硬的、带棱角的物件。
他心里一动,慢慢把那东西掏出来。
是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子。
匣子做工精巧,上面本该描着彩画,如今被污垢霉斑盖得严实,看不真切了。
匣上挂着把小铜锁,但锁扣早锈烂断了。
北忘轻轻拂去匣面厚灰,把没用的锁扣拿开,吸口气缓缓掀开匣盖。
一股混着霉味、尘土气和淡淡樟木味的味道冲出来。
匣子里躺着几样旧物。
最上头是几封叠得齐整的信。
信纸早已泛黄发脆,边角起毛,墨迹有些晕开,但字迹还认得。
北忘没急着读内容,眼光扫过,见开头写着玉妹亲启,落款是,字里行间透着亲热惦记,提到归期满是期盼约定。
信下面压着方素白手帕。
帕子是上好的丝绸料子,虽年月久了颜色不鲜亮,但保存还算完整。
帕子一角用极细丝线绣着朵并蒂莲,两朵莲花挨着,枝叶缠绕,针脚密匀,可见绣工之精,也看得出绣花人用了心。
最让北忘目光定住的,是匣子最底下那样东西。
那是一截伞骨。
颜色是扎眼的绯红,与雨夜幽魂手里撑的伞一般无二。
只是这截伞骨早已残破,布满划痕霉点,一头更是断了,断口参差不齐,像遭过狠力摧折。
信,手帕,残破的伞骨。
这几样静悄悄的旧物,默然诉说着一段被年月掩埋的过往,一段关于倾心、约定、等待和最终破碎的往事。
北忘看着匣中物事,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仿佛能感受到几十年前,那个名叫素玉的女子在此处寄托的所有喜乐悲辛。
北忘将从柳家旧宅绣楼寻来的木匣带回客栈,搁在房间桌上。
他没急着对南灵说明匣中物事,只掀开匣盖,让里头泛黄的信纸、绣着并蒂莲的手帕,还有那截残破的绯红伞骨,尽数露在昏黄油灯光下。
南灵空茫的眸子扫过匣中物件,未发问。她似明白北忘用意。缓步走到桌边,伸出素白冰凉的手,未碰信纸或手帕,径直轻轻落在那截最破旧、颜色却最扎眼的残破伞骨上。
就在指尖触到冰冷糙砺伞骨的刹那——
比先前任何一回都更猛烈、更清晰的记忆碎片,如决堤洪水般带着汹涌情意猛地冲入她感知。
不再是模糊影子或零散心绪,而是几乎带着热气湿气的具体景象:
最先涌来的是个春雨迷蒙的日子。
年岁尚轻的赵家郎君面带爽朗真诚的笑,将把崭新的绯红油纸伞郑重递到素玉手中。
伞面光滑,伞骨结实,在雨丝里泛着湿光。
他望着她,眼神滚烫,声音清晰坚定:玉妹,拿这伞作凭证,待我这趟归来,必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娶你过门!绝不负你!
接着是数不清或大或小的雨天。
素玉撑着那把红纸伞,立在镇东老巷口,朝着官道延伸处久久凝望。
细雨打湿裙边,冷风吹红脸颊,她全不在意,眼里只剩期盼。
那把红伞在灰蒙雨幕中像簇不灭的火苗,托着她全部等待。
年复一年,景象里的素玉渐褪青涩,眉间添了愁纹,身子日见消瘦。
手中红纸伞面现出磨损,颜色不如往昔鲜亮。
可她仍固执地在每个落雨日出现在巷口。
甚至能瞧见她在灯下笨拙地用同色丝线小心缝补伞面破洞,动作轻柔如护易碎的梦。
最后景象昏暗压抑。
病榻上素玉气若游丝,面容枯槁,唯剩双眼死死盯着窗外灰蒙的天,盯着那似永无止境的雨。
嘴唇微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执拗低语:等……等他回来……伞……我的伞……
那截残破伞骨就搁在枕边,被她冰凉手指死死攥着。
直到咽气,这仍是她唯一放不下的念想。
所有景象最终定格在弥留之际的执拗低语,随即如退潮散去。
南灵缓缓收回手指。
空茫的眸子里似无波动,可方才涌入的贯穿素玉后半生、浓烈近绝望的爱与期盼,还有在漫长等待中被磨损却至死不灭的微光,已被她独特感知完整清晰地下。
这些情意强烈纯粹,带着跨越生死的偏执。
无法简单归为或,可它们的存在本身及对那魂灵的深远影响,已成不容忽视的事实。
她抬眼看向北忘,平铺直叙:触到极重、纠缠几十年的情意。要紧处是:相悦,诺言,等待,至死方休。
这般情意与那魂灵捆作一处,成了她滞留人世的根本。
声气依旧无波无澜,但说出的话,比先前任何分辨都更贴近那执念的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