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延禧宫，流珠端来热水让她擦脸，帕子敷在脸上时，她忽然想起刚入宫那年，皇上捏着她的下巴说：“你这张脸，是上天赐的宝贝。”
那时她总嫌他说得轻浮，如今却对着镜子，拼命想找回几分当年的影子。
镜中的人，眉峰依旧，眼底却盛着太多事，重得抬不起。
她拿起流珠递来的胭脂，蘸了点往颊上拍，那点红落在苍白的脸上，像雪地里溅了滴血，艳得有些刺眼。
“小主，这颜色是不是太浓了？”流珠小声问。
莞嫔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涩：“浓点好，省得被人看出，本宫也会羡慕那些年轻的花儿。”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鹅毛大雪，簌簌地落，把沁芳亭的热闹都埋了进去。
莞嫔站在窗前，手里攥着那支银流苏簪，流苏晃啊晃，像在数着日子，也像在数着那些悄悄溜走的时光。
延禧宫的窗棂刚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就听见院门口传来清脆的笑语声。
淳贵人穿着件石榴红撒花袄，鬓边簪着支赤金嵌红宝的步摇，身后跟着两个宫女，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踩着回廊的石板路快步进来，珠翠叮当响得热闹。
“莞姐姐！我来啦！”她人还没进殿，声音先飘了进来，像串滚落的银铃。
莞嫔正坐在窗边翻书，闻言抬起头，见她红袄绿裙，衬得雪后初晴的天愈发亮堂，不由得笑了：
“这刚过晌午，怎么就过来了？”
淳贵人几步蹦到她跟前，把漆盒往桌上一放，打开来里面是两碟精致点心——
一碟芙蓉糕，一碟糖蒸酥酪，都是热气腾腾的。
“刚从碎玉轩过来，小厨房新做的，我想着姐姐定爱吃，就给你送来了。”
她挨着莞嫔坐下，鼻尖还沾着点室外的寒气，眼睛亮晶晶的：
“姐姐看我这身新衣裳，好看吗？是皇上昨儿赏的杭绸，说是江南新贡的，颜色鲜活得很。”
她说着，活泼地转了个圈，粉红色的裙摆扫过凳脚，带起一阵香风——
是宫里时兴的玫瑰露混着杏仁膏的味道，甜得发腻。
站在一旁的浣碧眉头早皱成了疙瘩，见她这副张扬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
上午在御花园看见那些新人就够堵心的，如今这位得了宠，更是恨不得把“得宠”二字刻在脸上，偏生还要往自家小主跟前凑，不是明摆着炫耀吗？
“淳贵人倒是好兴致。”浣碧端过茶来，茶杯往桌上一放，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我们小主刚从蓬莱岛回来，身子还虚，怕是经不起这般吵闹。”
淳贵人脸上的笑僵了僵，手里的芙蓉糕差点掉在地上。
她年纪轻，性子直，却也听得出话里的冷淡，不由得缩回手，怯生生地看向莞嫔：“我……淳儿是不是打扰姐姐了？”
莞嫔瞪了浣碧一眼，放缓了语气对淳贵人道：“别听她的，她是看我闷得慌，故意说气话呢。”
她拿起块芙蓉糕递过去：“刚出炉的？还热乎着。”
淳贵人这才松了口气，接过糕点咬了一小口，眼睛又亮了：“嗯！御膳房的师傅说，这芙蓉糕加了新磨的杏仁粉，格外香呢。姐姐快尝尝。”
浣碧在一旁看得牙痒痒，见淳贵人鬓边的步摇晃得人眼晕，忍不住又开口：“淳贵人如今住了碎玉轩主殿，又得了皇上的恩宠，真是春风得意。不像我们小主，在蓬莱岛受了半年苦，回来连件像样的衣裳都还没做呢。”
这话像根针扎在淳贵人心上，她手里的糕点再也咽不下去，脸颊涨得通红：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是…皇上赏的衣裳……”
“浣碧！”莞嫔的声音沉了下来，“退下。”
浣碧虽满心不忿，却不敢违逆，狠狠瞪了淳贵人一眼，转身往廊下走去，脚步重得像在赌气。
殿里霎时静了下来，只有炭盆里的火星偶尔噼啪作响。
淳贵人捏着半块芙蓉糕，眼圈红红的：“姐姐，淳儿真不是故意的。淳儿就是……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淳儿在碎玉轩一个人住着，怪冷清的。”
莞嫔看着她委屈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这孩子说到底还是天真，得了宠便想把欢喜分给亲近的人，却不懂这宫里的忌讳——
得意时的张扬，落在失意人眼里，便是最伤人的利器。
“我知你不是故意的。”莞嫔替她擦了擦嘴角的糕屑：
“浣碧是心疼我，说话冲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她拿起块糖蒸酥酪：“这酥酪看着不错，快尝尝。”
淳贵人这才慢慢放宽心，小口吃着酥酪，却没了刚才的兴致，小声说：
“姐姐，淳儿听说你在蓬莱岛受了好多苦……我那时候想给你送些炭火，可苏培盛公公说，皇上不让人打扰你静思。”
“我知道。”莞嫔望着窗外的雪：“你有这份心，姐姐就领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淳贵人渐渐恢复了活泼，说起昨儿皇上陪她剪窗花，笑得眉眼弯弯：
“皇上剪的鸳鸯，身子歪歪扭扭的，还不如我剪得好看呢。”
莞嫔听着，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她想起自己刚入宫时，也是这样缠着皇上说些琐碎事，那时的欢喜，也像淳贵人这般纯粹。
只是如今，她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了。
淳贵人走的时候，太阳已西斜。她把剩下的点心都留给了莞嫔，临走前还悄悄塞给她一支珠花：
“这是淳儿刚得的珍珠，制成了头饰，姐姐戴着好看。”
莞嫔捏着那支珠花，目送她的粉红色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心里五味杂陈。
浣碧从廊下进来，见她手里的珠花，冷笑道：“这淳贵人倒是会做面子功夫，拿着皇上赏的东西来讨好您，殊不知这珠光宝气的，更衬得您寒酸。”
莞嫔把珠花放回漆盒，淡淡道：“她年纪小，不懂这些。往后她再来，不许你这般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