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的请柬。
这五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巴甫洛夫那间充满了酒精和劫后余生味道的办公室里，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涟漪。
周星祖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激动。
丁力！那可是上海滩的皇帝！是他在广州街头听说书时，口中那个呼风唤雨、跺跺脚整个上海都要抖三抖的传奇人物！现在，这位传奇人物，竟然主动邀请他们赴宴！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成功了！他们真的在这片龙潭虎穴里，打响了名头！
他看向林小乐的眼神，崇拜之情简直要溢出来了。林哥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阿杰的反应，则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或者说，是职业性的警惕。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握着林小乐肩膀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保持警惕。在他看来，任何来自未知强者的邀请，都潜藏着未知的风险。
而作为漩涡中心的林小乐，他的反应却最为平静。
他只是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任由伏特加的后劲在胃里翻江倒海，那抹意料之中的笑容，在他的嘴角维持了足足十几秒。
鸿门宴？
不，在他这个熟读了无数网文套路和电影剧本的社畜看来，这更像是一场面试。一场来自本地龙头企业 cEo，针对突然冒头的、极具潜力的新兴团队的……大型人才招聘会。
他们，就是那份最亮眼的简历。而丁力，就是那个急于扩张业务版图、又苦于没有得力干将的面试官。
“让他进来。”林小乐的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阿杰松开手，走到门边，将那扇已经变形的木门拉开。
门外，金牙胖子黄金贵那张堆满了谄媚笑容的脸，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他的姿态，比在百乐门麻将馆时，还要卑微一百倍。他的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礼盒，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连看都不敢正眼看办公室里的三个人。
“林……林先生，周先生，还有这位……杰爷。”黄金贵显然已经做足了功课，连阿杰的称呼都带上了敬语，“小人黄金贵，奉丁先生之命，特来恭贺三位爷旗开得胜，一战成名！”
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办公室里的景象——狼藉的地面，被踹坏的门，还有瘫在沙发上、脸色煞白的林小乐。
这非但没有让他产生任何轻视，反而让他心中的敬畏，又加深了几分。
惨烈！太惨烈了！
黄金贵在来之前，已经听说了夜枭俱乐部里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周星祖那神乎其技的赌术，还是林小乐那以命搏命的疯狂，都早已通过那些四散而逃的看客之口，以一种近乎夸张的形式，传遍了法租界的每一个角落。
在他看来，眼前这副场景，正是那场惊天豪赌留下的最好证明。这位林先生，是以何等惨烈的代价，才换来了这场颠覆性的胜利啊！
“黄金贵？”林小乐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我记得你。上次在百乐门，你的那几张烂牌，打得可真是……很有创意。”
黄金贵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
“林先生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该死！小人……”
“行了行了。”林小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这人记性不好，过去的事都忘了。丁先生让你来，就只是送个礼，传个话？”
他的语气平淡，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了问题的核心。
黄金贵连忙点头哈腰，将手中的礼盒恭敬地放在茶几上，推了过去：“回林先生的话，丁先生说了，这点小礼物，是给三位爷压惊的。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丁先生还让小人转告一句……巴甫洛夫这个俄国佬，占着茅坑不拉屎，早就该有人教训教训他了。三位爷今天，是为我们整个上海滩的华人，出了一口恶气！丁先生心里，是承情的！”
“承情？”林小乐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他身体微微前倾，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黄金贵的冷汗流得更快了。
“丁先生的面子，就是上海滩的面子。”林小乐慢条斯理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确的计算，“我们兄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小心把动静搞大了点，没给丁先生添麻烦吧？”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表面上是自谦，实际上却是在试探丁力的真实态度，同时也是在提醒对方——我们帮你解决了麻烦，你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黄金贵是个人精，哪里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赶紧陪着笑脸道：“林先生说笑了！您这是为民除害，丁先生高兴还来不及呢！不瞒您说，今天这事一传开，整个上海滩都轰动了！那些个平时嚣张跋扈的白俄赌场，今天晚上全都提前关门了！大家都说，是南洋来了真神，要变天了！”
林小乐心中了然。
看来，他们这次捅的马蜂窝，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他们不仅是打败了一个巴甫洛夫，更是震慑了整个盘踞在上海的白俄势力。这对于一直想统一上海地下秩序的丁力来说，无疑是一份从天而降的大礼。
“变天不变天的，我们兄弟没兴趣。”林小乐靠回沙发，重新摆出一副懒散的样子，用一种吐槽的口吻说道，“我们就是出来讨口饭吃，顺便看看风景。谁要是挡着我们吃饭，我们就掀他的桌子，就这么简单。至于丁先生的晚宴嘛……”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吊足了黄金贵的胃口。
周星祖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心想林哥你还犹豫啥啊，赶紧答应啊！
林小乐瞥了他一眼，然后对黄金贵说道：“我们兄弟刚经历了一场‘高强度团队建设’，身心俱疲，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泡个澡唱个 K’。丁先生的美意，我们心领了。晚宴，改天吧。”
“啊？”
黄金贵和周星祖，同时发出了惊愕的声音。
拒绝丁力的邀请？这……这怎么敢啊！
黄金贵急得快哭了：“别啊林先生！丁先生可是……可是真心实意想结交三位英雄的！您要是不去，小人回去没法交差啊！”
“没法交差，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林小乐淡淡地说道，“回去告诉丁先生，夜枭俱乐部现在姓林了。我们兄弟三人，今晚要在这里盘点资产，交接工作，很忙。想谈，明天，让他带着诚意，来这里谈。”
狂！
太狂了！
让丁力，来这里谈？
黄金贵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拿捏姿态了，这是赤裸裸地在叫板！
就连阿杰，都忍不住侧目看向林小乐。他虽然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也知道，这番话的分量有多重。
只有林小乐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不是在叫板，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准的“商业谈判”。
他们现在的身份，不是丁力的下属，而是潜在的“合伙人”。既然是合伙人，就要有合伙人的姿态。你来我往，才能试探出对方的底线和诚意。
如果他们屁颠屁颠地跑去赴宴，那从一开始，地位就落了下风，后面再想争取主动权就难了。
反之，他现在摆出这副“我很强，我很忙，我不在乎”的态度，反而会让丁力更加高看他们一眼。因为在强者的世界里，实力和傲气，是划等号的。
看着黄金贵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肥脸，林小乐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于是话锋一转，语气稍缓：
“当然了，我们也不是不给丁先生面子。”他指了指周星祖，“我这个表弟，从小就听着丁先生的英雄事迹长大，是丁先生的铁杆粉丝。这样吧，你先回去复命，就说我们盘点完资产，一定登门拜访。礼数，我们懂。”
他这一手“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玩得炉火纯青。既表明了他们的强硬立场，又给足了丁力台面上的尊重，让双方都有了回旋的余地。
黄金贵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答应着，逃也似地离开了办公室。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周星祖才终于憋不住了，一脸不解地问道：“林哥，你这是干嘛啊？多好的机会，你干嘛要拒绝？”
“你懂个屁。”林小乐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这就叫‘饥饿营销’。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我们越是表现得不在乎，丁力就越会觉得我们有价值，开出的价码才会越高。”
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这间奢华的办公室，叹了口气：“再说了，我们现在这副样子，怎么去赴宴？你看看你，衣服上全是火锅油。再看看我，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脸色比鬼还难看。就阿杰还算个人样。我们得以一个全新的、强势的形象，出现在丁力面前。”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的一个衣柜前，一把拉开。
里面，挂着一排崭新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西装、风衣和衬衫，全是巴甫洛夫的存货。
“来，挑挑看。”林小乐像个造型师一样，开始在衣柜里翻找起来，“人靠衣装马靠鞍，咱们今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进行一次彻底的‘形象升级’。从明天起，我们就是上海滩赌坛冉冉升起的新星，可不能穿得跟街头小混混一样。”
周星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兴奋地凑过去，拿起一件看起来最骚包的亮蓝色丝绸衬衫在身上比划着，一脸得意。
林小乐则给自己挑了一套剪裁合体的黑色三件套西装。虽然巴甫洛夫的尺码对他来说稍微大了一点，但穿上身后，立刻让他那股社畜的颓废气质，被一种沉稳的精英感所取代。配上他那副细边眼镜，倒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林军师”派头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阿杰身上。
阿杰依旧穿着他那件万年不变的黑色风衣，沉默地站在一旁。
“杰哥，你也换一件吧。”林小乐递过去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你这件风衣，沾了血不好洗。”
阿杰看了看那件大衣，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风衣，摇了摇头，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习惯。”
林小乐耸了耸肩，也不强求。他知道，对于阿杰这种人来说，这件风衣，就像他的第二层皮肤，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伪装。
三人换装完毕，对着办公室里那面巨大的穿衣镜一照，感觉整个气场都为之一变。
周星祖虽然还带着几分街头的痞气，但华丽的衣衫让他多了几分富家公子的派头。
林小乐则彻底褪去了猥琐，冷静而斯文，眼神深邃，像个真正的幕后策划者。
而阿杰，依旧是那尊沉默的铁塔，但站在两人身后，更像是一面无法逾越的、可靠的城墙。
一个全新的、以上海滩为舞台的草台班子，就此正式搭建完成。
林小乐满意地看着镜中的三人组合，然后转身，将黄金贵留下的那个红木礼盒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而是厚厚的一沓……地契。
最上面那张，赫然便是这家“夜枭俱乐部”的产权证明。而在下面，还有法租界内好几处房产和店铺的契约。
“好家伙。”林小乐吹了声口哨，“丁力这手笔，够大的。这是直接把巴甫洛夫在明面上的产业，全送给我们了。”
这份礼物，远比金钱更具分量。它代表着一种承认，一种授权。丁力用这种方式，正式承认了他们对这片地盘的合法拥有权。
“那……那我们现在发财了？”周星祖看着那些地契，眼睛都直了。
“发财只是第一步。”林小乐将地契收好，目光望向窗外灯火璀璨的上海夜景，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从今晚开始，我们不仅有了自己的地盘，有了和丁力平等对话的资格，更重要的是……”
他回头，看着自己的两位战友，嘴角，重新勾起了那抹自信而狡黠的笑容。
“我们，终于拿到了参加这场‘上海滩赌圣’争霸赛的……正式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