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庆脸上的笑容，如同焊在脸上一般，没有丝毫变化。他仿佛完全没听出宋子豪话语中的疏离感，依旧热情地走上前，主动伸出双手。
“宋总太客气了。能把船厂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经营得如此有声有色，您才是真正做大事的人。我这次来，就是专门向各位学习的。”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语间全是恭维，但那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在宋子豪和小马哥身上打量，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试图分析出这两人的真实成分。
宋子豪只是伸出一只手，与他轻轻一握，便立刻松开，然后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整个过程，没有多说一个字，完美演绎了一个不善交际的技术狂人形象。
“姚先生，请。”林小乐适时地介入，打破了这微妙的对峙。他将姚大庆引向会议桌的客位，同时，也自然地将姚大庆那名精干的秘书和面无表情的保镖，引向了旁边的随从座位。
就在那名身材高大的保镖落座的一瞬间，隔壁杂物间里，负责监控的小弟，看到桌上那个由电流计和蜂鸣器组成的简易装置，指针猛地跳动了一下，无声地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红灯。小弟立刻按照事先的约定，在墙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轻微，几乎无法察觉，但在全神贯注的小马哥耳中，却清晰无比。
他依旧拄着拐杖站在蓝图前，头也没回，但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
带家伙来的。
这个讯号，也同样被林小乐捕捉到了。他的心跳微微加速，但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职业化。很好，对方果然不是来交朋友的。这更坚定了他要将这场“商业路演”进行到底的决心。
“姚先生远道而来，先喝杯咖啡。”林小乐亲自操作那台崭新的菲利普咖啡机，伴随着轻微的研磨声和蒸汽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会议室。
这种在80年代台湾极为少见的“现磨咖啡”的待客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炫耀，展示着公司的品味与国际化接轨的姿态。
姚大庆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小乐熟练的操作，笑道：“林先生真是多才多艺，连这种洋玩意儿也玩得这么转。”
“谈不上玩，只是我们公司的工程师，为了保持头脑清醒，都需要这个。”林小乐将一杯散发着热气的黑咖啡，轻轻放在姚大庆面前，不经意地说道，“我们不做生意，我们只解决问题。而解决问题，需要一个绝对清醒和专注的大脑。”
这句话，一语双关。既解释了咖啡的用途，也暗示了他们的行事风格——专注、理性，不谈人情，只讲技术。
姚大庆端起咖啡，轻轻呷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咖啡。看来，汉诺威集团选择与贵公司合作，确实是慧眼识珠。”
他终于切入了正题。
“哪里，我们只是运气好，恰好解决了汉斯先生的难题而已。”林小乐谦虚了一句，随即按下了身后幻灯机（也就是胶片投影仪）的开关。
光束打在墙上洁白的幕布上，出现了由林小乐亲手绘制的第一张图表——“远洋动力技术优势及远东地区航运安全保障合作方案”。
“姚先生，既然是谈合作，那我们就开门见山。”林小乐的声音变得沉稳而专业，仿佛瞬间从一个热情的接待者，切换成了一名华尔街的分析师。
“我们‘远洋动力’，与传统的修船厂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的核心理念。我们认为，每一艘远洋货轮的引擎，都是一个复杂的生命体。它有自己的‘健康数据’，也有自己的‘生命周期’。传统的维修，是‘治病’，等船坏了再修。而我们的服务，是‘体检’加‘保健’，是在船只出问题之前，就通过数据分析和预判，消除隐患。”
林小乐按动控制器，幕布上出现了第二张图，上面画着一条复杂的曲线，标注着“船舶金属疲劳度预测模型”。
“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的‘核心算法’之一。通过分析船只的航行年限、航线环境、引擎运行数据以及材料样本，我们可以大致预测出关键部件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出现疲劳损伤的概率。比如‘海神号’的涡轮叶片裂纹，就在我们模型的预警范围之内。只不过，我们介入得太晚了。”
姚大庆看着那张天书般的图表，金丝眼镜下的目光微微闪烁。他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那份扑面而来的“专业感”。谭成给他的资料里，只说这几个人技术很好，但没想到，已经“好”到了这种建立理论模型的程度。
“不止如此。”林小乐继续他的“忽悠”大法，“我们还在研发一套‘基于大数据分析的故障预警系统’。未来，所有与我们合作的船只，我们都会为其建立一份独一无二的‘健康档案’。船只每次停靠，我们都会采集关键数据，录入我们的系统。系统会自动比对、分析，并给出一份详细的‘保养建议’和‘风险提示’。我们的目标，是让‘远洋动力’负责的船队，实现‘零非计划性停航’。”
“大数据”、“健康档案”、“零非计划性停航”，这些超越时代二十年的概念，被林小乐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抛出来，如同重磅炸弹，在姚大庆的心里炸开了花。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端着咖啡杯的手，却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他开始意识到，对面这几个人，可能真的不是他想象中那种靠着一两手绝活混饭吃的“江湖高手”，而是一群拥有着可怕的、成体系的技术理论的“科学家”。
对于这种人，用常规的江湖手段，恐怕不仅无效，反而会自取其辱。
林小乐的演讲持续了半个小时，他将那份三十页的“胶片文稿”讲得深入浅出、滴水不漏。最后，他总结道：
“所以，姚先生。我们与汉诺威集团的合作，不仅仅是作为他们的‘维修商’，更是作为他们的‘技术安全顾问’。按照合同，我们有权对所有悬挂汉诺威标识、在远东地区航行的船只，进行定期的技术审查和安全评估。而贵公司作为汉诺威在香港的主要代理，我们需要贵公司提供未来一个月内，所有相关船只的详细资料，包括航线计划和停泊时间，以便我们安排工程师登船检查。”
图穷匕见。
这才是林小乐真正的目的。以“技术安全顾问”的“甲方”身份，名正言顺地要求介入德发贸易的日常业务。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一直没说话的小马哥，此时像是刚从蓝图中回过神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咖啡机旁，给自己也倒了杯咖啡，嘴里还喃喃自语：“不对，这个推力轴的扭矩计算有问题，如果用铬钒钢替代，热处理的温度曲线就要重画……”
他完全无视了姚大庆的存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技术问题。这种极致的专注，反而成了一种最顶级的傲慢，进一步强化了“远洋动力”那“技术为王”的人设。
姚大庆终于放下了咖啡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人的精明。
“林先生的方案，非常精彩，让我大开眼界。”他缓缓说道，“我完全支持贵公司对船只进行技术审查，这也是对我们共同的客户负责。不过……”
他话锋一转，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技术再好，也要讲究‘效率’和‘变通’。比如说，有时候船期非常紧张，货物晚到一天，就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在这种情况下，用一些‘特殊’的方法，让船只和货物，都能早点顺利‘通关’，才是最重要的。不知道贵公司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独到的经验？”
这个问题，阴险至极。
这已经不是在谈技术了，而是在试探他们的“底线”。所谓的“特殊方法”、“顺利通关”，都是黑话，潜台词是问他们愿不愿意同流合污，参与到走私或者其他非法交易的“灰色环节”中去。
如果他们义正词严地拒绝，那合作就此谈崩，对方会把他们视为潜在的敌人。
如果他们欣然应允，那就等于递上了投名状，彻底被拉下了水。
林小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因为无论怎么回答，都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山的宋子豪，终于开口了。
他没有看姚大庆，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广阔的海面，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我们的规矩，就是让机器，用最正确的方式运转。至于码头上的事，我们不管，也管不了。”
这句话，堪称神来之笔。
它既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用一种“技术人员”的偏执，将问题挡了回去——我们只负责机器，机器之外的事情，与我们无关。这既保持了他们“体面人”的清高，又留下了一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糊空间。
姚大庆深深地看了宋子豪一眼。他第一次感觉到，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才是这个团队真正的核心。他像一块深海中的礁石，无论海面如何波涛汹涌，他都岿然不动。
“我明白了。”姚大庆重新挂上了笑容，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过，“宋总快人快语。技术上的事，我们完全信赖各位专家。这样吧，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下周三，汉诺威集团的‘莱茵号’将停靠香港。我们就以‘莱茵号’为试点，邀请贵公司的工程师，随我们的人一同登船，进行一次全面的技术安全评估，如何？所有相关的资料，我回去后，立刻让秘书传真给你们。”
“可以。”宋子豪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一锤定音。
“合作愉快！”姚大庆站起身，再次伸出了手。
“合作愉快。”这一次，宋子豪也站了起来，与他有力地握了握手。
第一回合的交锋，至此结束。
送走姚大庆一行人后，林小乐、宋子豪和小马哥三人，迅速回到了那间“cEo办公室”。
小马哥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兴奋地低吼道：“妈的，过瘾！豪哥，你刚才那句‘管不了’，简直帅爆了！比当年你在枫林阁里说‘我没当大哥很久了’还威风！”
宋子aho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刚才那场不见硝烟的战斗，同样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刺激。
“军师，你那套‘大数据’，把那个姓姚的，唬得一愣一愣的。”小马哥又转向林小乐，竖起了大拇指，“我听着都觉得厉害，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
“演戏演全套嘛。”林小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不过，真正的收获，不是我们演了什么，而是姚大庆说了什么。”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写下了两个字：清关。
“他刚才，两次提到‘通关’和‘清关’，而且语气和重点，都放在了这上面。”林小乐的眼神变得锐利，“正常的货运代理，关心的是船期、是运费、是装卸效率。只有一种情况，才会把‘清关’看得比天还大——那就是，他们运的货，见不得光！”
“走私！”小马哥和宋子豪异口同声地说道。
“没错！”林小乐重重地点头，“阿杰的情报，姚大庆的试探，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谭成和他的这个犯罪集团，核心业务之一，极有可能就是利用德发贸易做掩护，进行大规模的走私活动！而那个海外联名账户，就是他们的洗钱通道！”
“而且，”小马哥补充道，他的眼神变得冰冷，“他的保镖，腰里别着一把勃朗宁 m1935。谈生意带枪，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这个消息，让宋子豪的瞳孔猛地一缩。
“很好。”林小乐的脸上，露出了猎人般的笑容，“他带枪，说明他心虚。他谈‘清关’，说明他的生意不干净。他邀请我们去香港，等于把他的大本营，向我们敞开了一道门。”
他看着两位大哥，一字一句地说道：
“姚先生，为我们送来了最好的，打入敌人内部的‘投名状’。”
“下一站，香港。我们去会一会，谭老板的‘清关’生意，到底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