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清溪村,表面上依旧宁静祥和,绿意盎然。
然而,在村委会那栋崭新的二层小楼里,气氛却日渐凝重。
郝为民书记的眉头,从郝奇宣布投资意向那天起,就没真正舒展过。
他深知这笔巨额资金对清溪村意味着什么——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子孙后代的福祉,是他在任期间可能实现的、前所未有的功绩。
但伴随巨大机遇而来的,是难以想象的压力和漩涡。
郝奇离开后不久,郝为民就按照商定的思路,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他首先召开了党员和村民代表会议,详细传达了郝奇的投资意向和初步规划蓝图——
收回核心资源统一运营、发展生态旅游、改善基础设施、村民入股分红……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村里炸开了锅!
震惊!狂喜!怀疑!担忧!各种情绪交织。
老一辈人担心土地收回后没了保障,年轻人则看到了在家门口就业的希望。
郝为民带着郝鹏和几个村干部,挨家挨户做工作,解释政策,描绘前景,承诺保障,嗓子都说哑了。
好不容易初步统一了思想,郝为民立刻着手向上级争取政策支持。
他带着连夜赶制的、厚厚一叠《清溪村乡村振兴与莲华山协同发展示范区规划方案》,跑县里,跑市里,甚至跑省里。
他找农业局谈土地流转政策,找林业局谈林地开发审批,找交通厅谈莲华山旅游公路立项,找文旅厅谈生态旅游扶持……
起初,进展还算顺利。
县里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李卫国是个务实肯干的干部,听了郝为民的汇报,看了方案,眼睛一亮:“为民啊!这个思路好!”
“资源整合,产业升级,共同富裕!这才是乡村振兴的正路子!县里一定大力支持!”
市发改委的一位处长也表示:“清溪村这个项目,立意高,规划实,如果能做成,将是全市乡村振兴的标杆!”
“我们会重点关注,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给予倾斜。”
郝为民备受鼓舞,感觉曙光就在眼前。
然而,随着他跑的部门越来越多,接触的官员层级越来越高,风向开始悄然转变。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某些人的耳朵里。
一个亿!初期定向投资!莲华山旅游开发!新农村建设!
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如同在平静的官场和商圈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最先嗅到味道的,是县里乃至市里一些“消息灵通”的商人。
某天下午,郝为民刚从市交通局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一辆锃亮的黑色奥迪A6就停在了村委会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考究、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身后跟着一个拎着公文包的年轻人。
“郝书记!久仰大名啊!我是‘宏图路桥’的赵德海!”来人主动伸出手,声音洪亮。
“宏图路桥”?郝为民听说过,是本地一家规模不小的路桥建设公司,据说背景深厚。
“赵总?你好你好。”郝为民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手,心里已经警惕起来。
“哎呀,郝书记真是老成持重啊!”
赵德海自来熟地拍着郝为民的肩膀,“听说咱们清溪村要搞大开发了?修路?这可是好事啊!造福乡梓!”
他话锋一转:“郝书记,不瞒你说,我们‘宏图’在本地修路架桥几十年了,经验丰富,质量过硬!”
“县里、市里多少重点工程都是我们做的!口碑那是响当当的!”
他压低声音:“而且,咱们本地企业,知根知底,沟通方便。”
“以后村里有什么事,招呼一声,我们‘宏图’绝对鼎力支持!”
话里话外,意思再明白不过:修路的活儿,得给我!
郝为民打着哈哈:“赵总太客气了!项目还在规划阶段,具体怎么实施,还没定呢。肯定要走正规程序,公开招标的。”
“招标?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赵德海笑容不减,“不过郝书记,这招标嘛……也是有讲究的。”
“咱们本地企业,熟悉情况,响应速度快,成本控制好,优势很明显嘛!再说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些外地公司,人生地不熟的,干起活来磕磕绊绊,耽误了工期,对村里也不好,对吧?”
送走了赵德海,郝为民眉头紧锁。这还只是开始。
接下来几天,各种“拜访”络绎不绝。
有自称省城来的“大型旅游开发公司”,拿着厚厚的“国际级规划方案”,许诺投资几十亿打造“莲华山国际旅游度假区”,前提是村里把核心资源打包交给他们运营。
有市里某位领导“亲戚”开的建材公司,暗示村里的基建材料采购可以“优先考虑”。
甚至还有打着“环保公益”旗号的基金会,表示可以“协助”管理那笔巨额资金,收取“合理”的管理费。
这些人,或明或暗,或软或硬,目标都只有一个——分一杯羹!
郝为民疲于应付,既要保持礼貌,又要守住底线,心力交瘁。
如果说商人的觊觎还只是“明枪”,那么来自官场的压力,则如同“暗箭”,更让郝为民喘不过气。
首先发难的,是县里某位实权部门的钱主任。
在一次县里的项目协调会上,钱主任“关切”地问起清溪村的项目进展。
“为民同志啊,清溪村这个项目,县里很重视啊!是今年乡村振兴的重点工程!”
钱主任语重心长,“这么大的投资,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项目规划、招标流程,都要严格把关。”
“最好……由县里相关部门牵头,成立联合工作组,统筹推进!这样效率高,风险小嘛!”
郝为民心里咯噔一下。
县里牵头?那清溪村岂不是失去了主导权?
郝奇的投资意图还能贯彻吗?
他委婉表示:“钱主任,感谢县里的关心。”
“项目还在前期规划阶段,很多细节需要村里和投资方反复沟通确认。”
“等方案成熟了,一定第一时间向县里汇报,争取指导和支持!”
钱主任脸色微沉,打着官腔:“为民同志,要有大局观啊!”
“这么大的项目,不是清溪村一个村的事,关系到全县的发展布局!”
“县里统筹,也是为了更好地整合资源,避免重复建设和浪费嘛!”
郝为民只能唯唯诺诺,不敢硬顶。
没过几天,市里某位分管交通的孙副局长也“路过”清溪村“调研”。
在村委会,孙副局长对莲华山旅游公路的规划“高度赞赏”,然后话锋一转:“为民啊,这条路,是打通莲华山旅游的关键!一定要高标准、严要求!”
“我看啊,可以纳入市里的重点交通项目库,由市交通局统一招标、统一监管!”
“这样资金有保障,质量有保证!”
郝为民心里叫苦。
市局统一招标?那郝奇承诺的资金岂不是要划到市里账户?
到时候怎么用,还能由村里说了算吗?
他硬着头皮解释:“孙局长,这条路是郝奇先生定向捐资修建的,资金使用和建设标准,郝先生那边有明确要求,我们村里也得尊重投资人的意愿……”
孙副局长摆摆手,不以为然:“捐资也是为地方发展做贡献嘛!更要纳入规范管理!”
“你放心,市局会充分尊重村里的意见,但程序必须规范!这也是对投资人负责嘛!”
送走了孙副局长,郝为民后背都湿透了。
他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
更让他心惊的是,一些暗示性的“警告”也开始出现。
有“好心人”提醒他:“为民啊,这么大的项目,盯着的人多着呢!你一个人扛不住!”
“该分出去的蛋糕得分出去,不然容易噎着!”
还有更露骨的:“听说市里某位领导对你们村的规划有点不同看法?觉得步子迈得太大?”
“为民啊,做事要稳当,别太冒进,得罪了人不好!”
郝为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压力。
他试图找郝鹏商量。
郝鹏虽然见识广,但面对这种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和利益纠葛,也是一筹莫展。
“为民叔,这事儿……水太深了!”
郝鹏皱着眉头,“那些当官的,打着‘规范管理’、‘统筹协调’的旗号,其实就是想插手分权、分钱!”
“我们硬顶肯定不行,但要是全听他们的,奇奇的投资意图就全泡汤了!村里也捞不着好!”
村里的其他干部更是没主意,有的甚至开始动摇,觉得不如让县里、市里来管,省心省力,还能不得罪人。
郝为民陷入了两难境地。
他既不想辜负郝奇的信任和村民的期望,又顶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他几次拿起手机想给郝奇打电话,又放下了。
他知道郝奇很忙,而且郝奇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他,是对他的信任和考验。他不想一遇到困难就去求救。
日子一天天过去,压力越来越大。
县里催促成立“联合工作组”的电话越来越频繁。
市里要求将项目纳入“重点工程”统一管理的文件也下来了。
那些“拜访”的商人更是三天两头来“联络感情”,言语间甚至带上了威胁:“郝书记,听说市里对你们村的规划有意见?你可要顶住啊!”
“我们公司可是很有诚意合作的!要是换了别人主导,这项目……嘿嘿,可就不好说了!”
郝为民心力交瘁,头发都白了不少。
他感觉自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