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纸才染上一层极淡的鱼肚白,像被谁蘸了清水在宣纸上晕开的薄墨。
克己是被晨光里最先透进来的那缕寒气惊醒的。
那寒气顺着木椅的缝隙钻进来,轻轻舔过他露在衣外的手腕,惊得他眼睫猛地颤了颤。
——不是慵懒的轻颤,是像被风吹动的蝶翼般急促地扇了两下。
随即琥珀色的瞳孔在微光里骤然亮了亮,清澈得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倒像是早已醒着,只是在等这缕光叩响眼帘。
他从木椅上直起身时,身后那条覆盖着细密银灰色绒毛的尾巴还保持着圈住身体的姿势,尾尖轻轻勾着椅腿,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直到腰背完全挺成一条直线,他才缓缓松开尾巴,尾尖先试探性地翘了翘。
随即整条尾巴舒展开来,在身侧轻轻扫过地面,带起几粒细小的尘埃。
骨节活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从脖颈到手腕,一节节顺着往下响,是蜷缩了一夜的缘故。
他没有先伸懒腰,也没有去看窗外渐亮的晨光。
而是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先隔着粗布外衣按了按左胸处。
确认那处微微鼓起的触感还在,才小心翼翼地捻起衣襟,用指腹拨开衣襟内侧缝着的布兜系带。
——那系带是用旧布条搓成的,早已磨得光滑。
他的指尖在布兜边缘摩挲了两下,指腹蹭过布兜上因反复触摸而泛白的针脚,才缓缓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
册子的封皮早就磨掉了边角,露出里面泛黄的纸芯。
纸页被岁月浸得发脆,边缘卷得像深秋里干枯的荷叶,却被人用细麻绳仔细地装订过三遍。
——第一遍的麻绳已经褪色发毛。
第二遍的麻绳颜色稍深。
第三遍的则是新换不久的浅棕色,显然是被人反复修补过。
每一页都平平整整,没有折角,也没有缺页,连被虫蛀出的小洞,都用同色的薄纸细细糊上,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克己将小册子放在掌心,先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封面,像是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宝,连磨秃的边角都不肯放过。
随即他双手捧着册子,轻轻放在桌面上。
左手按住册脊,右手一点点调整位置。
先把左边的边角对齐桌沿,又俯身眯起眼。
确认右边的边角也与桌沿严丝合缝,才满意地收回手。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坐回木椅。
双腿缓慢地盘起,膝盖微微错开,右脚压在左膝下,左脚再轻轻搭在右脚上。
动作算不上流畅,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规整。
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时,他特意将掌心朝下,指尖紧紧扣住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闭上眼的瞬间,他的头微微垂下,下颌抵着胸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
他的呼吸很快变得匀净,胸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春风里轻轻摇摆的草叶,缓慢而坚定。
空气中稀薄的灵气被他鼻尖呼出的气息牵引着,一点点聚拢过来,顺着他周身的经脉缓慢游走。
——那灵气刚入指尖经脉时,他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出青白;
行至手肘处,他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拧出一道极浅的纹路;
待灵气撞向胸口经脉壁时,他的耳尖轻轻抖颤了两下。
银灰色的绒毛在微光里颤出细碎的弧度,喉间还溢出一丝几不可闻的闷哼,显然是在承受着灵气冲刷经脉的痛楚。
这些灵气在他体内绕了一圈,最终只有极细微的一部分艰难地挤过经脉末端。
转化成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妖气,缓缓融入丹田。
那速度慢得惊人,像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水珠,要在原地停留许久,才能顺着石缝洇开一小片浅痕。
克己的指尖悄悄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可他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连呼吸的节奏都没乱半分。
他心里清楚,这本册子上的功法有多普通。
在角斗场的杂物堆里,他曾见过被人丢弃的同款。
有的缺了大半页。
有的被踩满了黑黢黢的脚印。
甚至有本被当成了引火的柴禾,烧得只剩半张纸。
这是最基础的入门功法,坊市街角的书摊上满大街都能买到,便宜得抵不上半块麦饼。
可对他来说,这是他当年从地窖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废纸堆里,用爪子一点点扒拉出来的;
是他用三个月清扫角斗场血迹、搬运杂物的工钱,请巷口那个识字的老妖精,在昏黄的油灯下逐字逐句念了整整七夜,他一边听一边用烧黑的木炭在地上默写下来的;
是他在无数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借着墙角破洞透进来的星光,翻到纸页发脆、指腹都磨出薄茧的宝贝。
他早就把册子上的字句背得滚瓜烂熟,每个运气的节点,每条经脉的走向,都像刻在脑子里的地图,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
可这功法就像漏底的筛子,灵气走得慢,留得住的更少。
他见过那些血脉好的小妖,凭着长辈传下的高阶功法,打坐时周身灵气像绕着篝火的飞蛾般聚拢,半个时辰抵得上他苦修三月。
有次在坊市撞见一只狐妖打坐。
那狐妖不过十岁年纪,周身妖气却像蒸腾的雾气般浓郁。
他站在街角看了半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皮,直到指腹磨得生疼才回过神。
——他没有那样的机缘,只能攥着这本破旧的册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丹田处那点微弱的妖气波动,像粒刚埋下的种子,渺小得几乎看不见。
连他自己都要凝神去感知,才能捕捉到那丝极淡的气息。
但克己没有停下,呼吸依旧匀净,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也愈发明显。
他知道自己笨,知道自己的经脉比别的小妖狭窄,知道自己的路比别人难走十倍百倍。
可除了往前挪,他没有别的选择。
就像当年在地窖里,哪怕只有一丝星光,他也要扒着墙壁往上爬。
如今握着这本册子,哪怕灵气走得再慢,他也要一点点攒起属于自己的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