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抿了口茶,茶水早凉透了,涩味顺着舌尖漫开,倒比烈酒更烧心。
——那是昨夜剩的雨前龙井,本该带着点清甜,此刻却只剩喉头的钝痛。
“世人总说我们是恶的化身。”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冰碴子似的冷。
尾尖在凳腿上扫过,带起的灰絮在烛火里打了个旋,又沉沉落下,像极了那些没能活过那场大战的族人。
“可他们哪见得全?当年若不是那些所谓的‘正道’先动了杀心,把我们族群逼到悬崖边,谁愿意攥着血刃过日子?”
她抬眼时,烛火正落在眼尾那抹朱砂红纹上,像点了点未干的血。
“他们踩着我们的骨殖往上爬,转头倒骂我们是妖孽,这道理,讲给谁听?”
猫妖指间的陶碗捏得发白,指节突突跳着,指腹磨过碗沿那道豁口。
——是当年跟山精抢地盘时,被对方的骨刺划的。
他没看狐妖,目光落在桌角那半盏残酒里,烛火在酒液里晃,把他眼底的红血丝晃得格外清楚。
“正不正道,早不是咱们能说了算的。”
他灌了口酒,喉结滚得厉害,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打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
“自打手上沾了第一滴血,就知道这辈子别想摘干净了。他们给咱们贴的标签,撕不掉的。”
狐妖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点狠劲,尖细的指甲轻轻叩着茶盏,发出细碎的“笃笃”声,像在数着什么。
“撕不掉就不撕了。反正咱们也没想过要给谁当好人。”
话头顿住,她伸手抚过自己的九尾,那些蓬松的绒毛不知何时抿得贴了身,像被冻住的浪。
“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
那里有片老树,昨夜她瞧见只刚会飞的小麻雀,翅膀还没长硬,撞在树杈上,掉在草丛里扑腾。
“昨天见着西边山坳里那个小狐狸了,才修了五百年,见了人还怯生生的,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泉水。
我故意把带去的肉干落在石头上,没敢回头看——怕吓着她。”
“做得对。”
猫妖的声音也低了,他忽然从怀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糖,是那种最普通的麦芽糖,硬邦邦的,在怀里揣得久了,边缘有点化,透出琥珀色的光。
“今早路过杂货铺,见着这玩意儿,就买了块。”
他把糖往狐妖跟前推了推,指腹蹭过糖纸,留下点黏糊糊的印子。
“你尝尝,甜的。”
狐妖捏起那块糖,指尖能感觉到那点化了的黏腻,像小时候偷喝的蜂蜜水。
她没往嘴里送,只是捏着,看糖块在烛火下泛着点微光,忽然想起万年前那个雪夜。
她刚化形,冻得缩在破庙里,有个砍柴的老汉丢给她块热红薯。
那温度,跟此刻手里的糖差不多。
“有时候觉得,咱们像块烧红的铁,扔在冷水里淬了又淬,早没了原来的模样。”
她把糖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那里还留着当年被箭射穿的疤。
“可看见那些干净的,又忍不住想,别让他们也遭这份罪。”
“想也没用。”
猫妖说得硬邦邦,却伸手往火塘里添了块柴。
火苗“噼啪”窜了窜,把两人脸上的阴影驱散了些,映出他耳后那道月牙形的疤。
——是年轻时护着只受伤的小鹿,被猎人的刀划的。
“该来的总会来。咱们能做的,不过是在他们撞上南墙前,多垫块石头,让他们摔得轻些。”
狐妖望着他往柴房去的背影,那背影在烛火里忽长忽短,像根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铁条。
却在弯腰搬柴时,动作放得极轻——怕吵醒灶台上那只偷喝米汤的流浪猫。
她摸了摸怀里的糖,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那点微弱的甜。
窗外的风呜呜地刮,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
可这屋里,因着那点化了的糖黏,因着那句“垫块石头”,倒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来。
她低头,看见自己刚才用茶水画的圈,早被桌缝吸得没了影,倒像是从未存在过。
可心里清楚,有些东西,看不见,不代表就没了。
就像那点藏在硬壳底下的软,就像对那些干净崽子的念想,就像此刻怀里这块糖,焐得久了,总能化出点甜来。
夜漏更深,烛芯“噼啪”一声爆响,最后一点蜡油顺着烛台蜿蜒而下,凝固成暗黄的痕迹。
大堂里最后一点光亮随之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漫过梁柱,将桌椅的轮廓晕成模糊的影子。
唯有窗外的月光,像被精心裁剪过的银绸,透过窗棂的雕花缝隙斜斜切进来,在青石板地面上投下几道细碎的纹路。
风一吹,便跟着轻轻晃动,恍若谁遗落的丝带。
狐妖蜷在角落的梨花木凳上,九条蓬松的银白长尾轻轻环住身子,像裹了层柔软的云絮。
她眼睑半阖,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耳尖却始终竖得笔直,绒毛随着周遭的动静微微颤动。
——哪怕是梁上灰簌簌落下,或是远处巷子里野狗的低吠,都逃不过她的听觉。
远处忽然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笃——笃——”两下,沉稳而悠远,在寂静的夜里荡开浅浅的回音。
是三更天了。狐妖的耳尖动了动,正要调整姿势,却忽然捕捉到柴房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声音细碎又轻巧,不是猫妖白日里搬柴时的粗重声响,倒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兽,踩着干草时爪子蹭过草茎的轻响。
她正欲起身,柴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一道小小的白影顺着门缝溜了出来。
那影子不过半尺高,毛茸茸的尾巴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银辉,尾尖还沾着两根干草——竟是凌尘昨日带回的那只小妖。
小家伙大概是饿醒了,踮着脚尖往大堂这边挪,圆滚滚的身子左右晃着,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嗅个不停,显然是被方才残留的酒香与烤肉味勾了过来。
狐妖屏住呼吸,将身子往阴影里缩了缩,看着小妖跌跌撞撞跑到桌边。
它仰着脑袋望了望桌面,又试着用小爪子扒住桌沿往上够。
可身子实在太矮,爪子连桌面的木纹都碰不到,只能徒劳地在桌腿旁转着圈。
急得“呜呜”轻叫起来,声音软乎乎的,像被雨打湿的幼鸟。
尾巴在身后焦急地晃着,带起的风扫过地面的灰尘,扬起细小的银雾,在月光下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