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一切。
电梯下行的过程中,密闭空间内只有轻微的运行声。
杨爱华、陈倾雪和那位年轻助理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刚才那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
直到电梯抵达b2层,门缓缓滑开,停车场冰冷的白色灯光照进来,杨爱华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看向莫测,那张年轻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起伏。
“莫总,您今天……”
杨爱华组织了一下语言,最终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只能化作一声苦笑。
“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从业二十年,她见过在监管面前三缄其口装傻的,见过态度诚恳主动认错的,也见过仗着背景雄厚态度强硬的。
但她从未见过莫测这样的。
他把每一项操作都承认下来,然后用一套“市场共识论”和“人性博弈论”将自己所有的行为合理化,最后甚至反过来指责稽查处副处长的提问“没有水平”。
最可怕的是,安芷若那样的铁娘子,竟然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杨总过奖了。”莫测的回应一如既往的平淡。
他走向那辆橙色的阿斯顿·马丁,按了下车钥匙,车门向上展开。
杨爱华的担忧并未完全散去,她跟上两步,压低了声音:
“莫总,李处长最后那两点‘建议’,名为建议,实为警告。”
“您以后在操作上,恐怕要更加审慎了。”
“我知道。”莫测点了下头,坐进驾驶位。
陈倾雪也坐进了副驾驶,她全程没有说话,只是在关上车门前,对杨爱华点了下头。
橙色的超跑引擎启动,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随即汇入停车场的车流,消失在出口的拐角。
杨爱华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雷克萨斯ES,许久没有动作。
身后的女助理小声提醒:“杨总,我们……也该走了。”
……
第一会议室。
人已经走空,空气里还残留着茶叶的清香和几分言语交锋后的燥热。
安芷若没有动,她坐在原位,看着莫测刚才坐过的椅子,一言不发。
李卫民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面上的文件,将那份关于莫测的交易报告重新装回牛皮纸文件夹。
“感觉如何?”他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一条披着哲学外衣的鲨鱼。”
安芷若的评价直接而尖锐。
“他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用市场的群体非理性,来掩盖他个人行为的极端异常。”
“他的逻辑太完美了。”
安芷若站起身,在会议桌旁踱步。
“当一个解释完美到没有任何瑕疵的时候,这个‘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瑕疵。”
李卫民将茶杯里剩下的茶水倒进盆栽,发出轻微的水声。
“他不是在跟我们辩论,他是在给我们上课。”
李卫民转过身,看着安芷若:“一堂关于市场本质的课。可惜,讲台站错了地方。”
“这个莫测,是我见过最特殊的对手。”
“他不是那种野蛮生长的莽夫,也不是那种依靠内幕消息的老鼠。他像一个顶级的法学专家和心理学大师的结合体。”
李卫民端着水杯,走到窗边,与安芷若并肩而立,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
“他吃透了我们所有的规则,并且敢在规则的边缘线上跳舞。他的每一步,都踩得精准无比,既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让你抓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把柄。”
“今天这场问询,你觉得是我们审他,实际上,也是他在试探我们。”
李卫民的语调平缓。
“他用那种挑衅的方式,把我们的底牌一张张逼了出来。”
“他现在清楚了,我们手里没有能一击致命的证据。”
“他也清楚了,我们现阶段能动用的,只有‘行政建议’这种软性手段。”
安芷若沉默了。
她不得不承认,李卫民说的是事实。
今天的交锋,她从头到尾都处在被动。
“既然常规手段对他无效,那就应该启动非常规手段。”安芷若的语气坚定起来。
她转过身,正视着李卫民。
“处长,我正式提议,向局长提交申请,要求向‘诡神资本’派驻现场调查员。”
李卫民喝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理由。”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
“理由就是那份无法解释的交易报告!”
安芷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这种百分之百胜率的非正常盈利能力,已经对市场构成了潜在的系统性风险。”
“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查清楚这背后到底是什么。”
“是未知的交易漏洞,还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内幕网络。”
“不把他搞清楚,我睡不着觉。”
李卫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自己这位得力干将。
“小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的语气严肃起来:“派驻现场调查员,是仅次于立案调查的最高稽查手段。”
“通常只针对那些财务报表出现巨大黑洞,或者已经有明确证据指向大规模利益输送的上市公司。”
“诡神资本现在是什么?是一家新成立的,甚至连备案都还没走完的私募。”
“你拿什么去跟局长开口?就凭它太能赚钱了?”
“局长不会同意的。”李卫民直接给出了结论。
“这不只是赚钱的问题!”
安芷若据理力争。
“这是在挑战规则的根基!如果一个人可以永远在市场上单向获利,那这个市场本身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变成了一个人的提款机。”
“我明白你的担忧。”李卫民放下水杯,叹了口气。
“但我们做事,不能只凭一腔热血。你有没有想过,派驻调查员的消息一旦泄露,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安芷若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李卫民继续说道:“更何况,他今天的表现,你也都看到了。”
“你觉得派个调查员过去,就能查出东西?他能把你堵得说不出话,就能把调查员玩弄于股掌之间。”
“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我们灰头土脸地撤回人员,什么都查不到,反而让他的‘神话’更加牢不可破。”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安芷若胸口起伏,她知道李卫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但她不甘心。
“那我们就这么看着他?”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
“看着。”李卫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他重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如织的车流,和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
“他可以赢一次,也可以赢十次。”
“但只要他还在这个市场里玩,就总有露出狐狸尾巴的那一天。”
“在抓到尾巴之前,我们要做的,就是看着。”
李卫民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是江州最繁华的商业区,高楼林立,霓虹闪烁。
“看着他,起高楼。”
“看着他,宴宾客。”
安芷若站在他的身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城市的夜景,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映出无数光怪陆离的斑点。
她放在身侧的手,指节收紧。
“不。”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我会亲手推倒他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