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顺治三年,八月十一。
北京城的清晨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秋雾里,寒意已经悄悄爬上了枝头。
此时的摄政王府门前冷冷清清的,连过往的行人都绕着走,连日行军,刚回到府前的多尔衮,从战马上一跃而下,身上的常服还带着露水的湿气。
他还没来得及踏进府门,便看见先行回京的范文程,急匆匆地从府里面迎了出来。
“王爷,昨日宫里来旨意了,命您参加明日的大朝会。”
多尔衮冷笑一声,随手将马鞭扔给侍从:“来得倒是挺快。说说吧,旨意中有什么内容?”
“除了让您参加明日的大朝会,并未提及任何。不过……”范文程迟疑了一下,补充道
“不过在奴才给了那个宣旨的小太监一些赏赐之后,他跟奴才透露了一些,说是这几日,宫里那位,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哦?有趣,有趣。范先生,你回京早,这段时间,那些‘大人’可有什么动静?”
范文程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了:“郑亲王十日前从沈阳回来了,索尼、遏必隆他们这几天频繁出入郑亲王府,看样子是串通好了。”
“济尔哈朗这个老狐狸……”多尔衮眼中寒光一闪,握紧了腰间的佩刀,“看来他们是看准了本王刚从山东败退,迫不及待要发难了。”
“十四弟,咱们刚从山东回来,片刻未歇,他们就急着找茬,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他身后的阿济格怒气冲冲,袖子都挽了起来,像是要去跟人拼命一般。
多铎紧随其后接话,脸上满是担忧:“是啊,摄政王。此次朝会恐怕来者不善。要不您先称病避一避……”
“称病?”多尔衮冷笑一声,声音里透着不屑,“本王要是称病,他们只会更加得寸进尺。传令下去,明日照常上朝!本王倒要看看,他们这些只会摇唇弄舌的家伙,能玩出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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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寅时刚过,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太和殿前却已经聚集了文武百官。灯笼在秋风中摇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济尔哈朗站在队列最前方,一身朝服整齐利落。索尼凑在他耳边低语:“郑亲王,摄政王今日会不会……”
济尔哈朗摆了摆手,胸有成竹:“他一定会来。以多尔衮的性格,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示弱。”
卯时正刻,钟鼓齐鸣,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百官鱼贯而入。小皇帝福临,已经端坐在了龙椅上,稚嫩的脸上带着几分拘谨。龙椅下方,那个右侧专设的摄政王座却依然空着,格外显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的气氛越来越微妙。官员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摄政王今日怎么还没来?”
“是啊,以往摄政王可是最守准则的。”
“该不会是怕了吧?”
“看来山东这一败,确实伤了他的元气啊……”
济尔哈朗听着满朝诸臣渐起的议论之声,他的嘴角压不住微微上扬,上前一步奏请:“皇上,时辰已到,是否……”
他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喝:“摄政王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殿门。只见多尔衮一身朝服,昂首走进大殿。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摄政王座,仿佛根本没看见济尔哈朗一般。
见此情形,济尔哈朗不禁胸口起伏,他强压着怒气,冷冷道:“摄政王今日来得可有些晚了。”
多尔衮这才斜眼瞥了他一下,语气轻蔑:“本王有早到的习惯吗?”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话说得太过嚣张,分明没把济尔哈朗放在眼里。
济尔哈朗脸色铁青,声音都变了调:“摄政王,这是朝会,不是你摄政王府的后院!”
“哦?”多尔衮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连头都没抬,“郑亲王莫非以为,你年长本王几分,就可以教本王做事了?”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殿内百官,声音陡然转厉:“今日谁的话让本王听不顺耳,本王一样不给面子!休怪本王,不给脸。”
……
眼见气氛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台下的索尼见状,知道不能再等,他立即跨步出列:
“皇上,臣有本奏!摄政王多尔衮,一意孤行,执意发动山东战事,损兵折将,丧师辱国。如今又擅与南明议和,丧权辱国,请皇上严惩!”
“臣附议!”
遏必隆紧随其后,声音洪亮 :“摄政王专权跋扈,致使我满洲八旗精锐折损数万,理应罢黜摄政之位!”
一时间,十余名官员纷纷跟着出列弹劾,声音此起彼伏,罗列了种种罪状。
显然这是精心策划的发难,每个人都准备充分。
济尔哈朗见火候差不多了,亦是起身缓缓开口:“摄政王,众怒难犯啊。不如你暂且……”
“暂且什么?”多尔衮猛地站起身,声音震得殿内嗡嗡作响,“济尔哈朗,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在背后搞什么鬼!还有你!索尼!”
“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这个时候,你应该在府中养老不是?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
“你什么你!”
多尔衮挥手打断了想要继续开口的索尼,大步走到殿中央,环视了一圈那些弹劾他的官员:“说本王丧师辱国?好啊!阿济格!”
“臣在!”阿济格当即应声出列,声如洪钟。
“告诉朝堂的这些大人,山东之战,我军究竟歼敌多少?”
“山东之战,我军先后歼灭南蛮子近两万余人,缴获军械无数!”
“多铎!”
多铎跨步上前:“臣在!”
“你再告诉他们!若非后方有人故意拖延,致使粮草断绝,军心不稳,那德州城,我们到底守不守得住?!”
“绝对能守!臣弟愿以性命担保!”
多尔衮转身面对济尔哈朗,一字一顿:“郑亲王,你老人家都听见了?战场上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倒是有些人,在这种本该上下一心的时刻,却在背后捅刀子,依本王看,这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
济尔哈朗不甘示弱:“摄政王这般说辞,莫非是想把战事失利的责任,全都推给旁人?”
“推卸责任?”多尔衮冷笑一声,声音在殿内回荡,“本王今日站在这里,是要追究责任!范文程!”
“奴才在!”范文程快步上前。
“把你这些日子在户部、兵部查到的东西,” 多尔衮目光如炬,扫过对面那些面色开始不自然的官员。
“原原本本的念给各位大人听听!”
“嗻!” 范文程朗声应道,随即展开手中的奏本,声音异常清晰:
“经奴才奉摄政王密令,详查户部、兵部近年账目卷宗,发现自去岁山东战事起,户部侍郎马国柱,利用职权,先后三次拖延前线粮草调运,累计延误达二十七日之久!其间,更与兵部郎中费扬古等人勾结,以沙石混充粮米,并克扣、虚报军饷,数额高达白银三十万两!所有账目往来、批示手令,皆已查获,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被点名的马国柱、费扬古等人,瞬间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马国柱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全靠身旁的同僚下意识扶了一把,才勉强站住,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好一个铁证如山!” 多尔衮爆喝一声,“来人!将这些祸国殃民的蛀虫拿下!”
殿外冲进一队早已待命的巴牙喇精锐,瞬间将马国柱、费扬古等五六名官员团团围住。
济尔哈朗又惊又怒:“多尔衮!你!你这是要杀人灭口!清除异己!”
“杀人灭口?”多尔衮逼近济尔哈朗,两人几乎脸贴着脸。
“郑亲王如此维护这些蛀虫,莫非与他们也有勾结?还是说,拖延粮草、克扣军饷这等祸国殃民的好事,你郑亲王……也有一份?!”
“你!”济尔哈朗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多尔衮,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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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大殿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这两位辅政王之间最直接的碰撞,让殿内的百官全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与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格格不入的、带着几分稚嫩和怯意的声音,从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方向响了起来:
“摄……摄政王……”
这声音不大,却骤然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所有人都是一愣,齐刷刷地转头望向宝座。连正在对峙的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也下意识地分开了些许,循声望去。
开口的,正是年仅八岁的小皇帝——福临。
他似乎被刚才那激烈的场面吓到了,小手紧紧抓着龙袍的衣袖,白皙的小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多尔衮脸上的戾气瞬间收敛了不少。
他转过身,面向御座,微微躬身,语气是难得的缓和:“皇上,您有何旨意?”
福临怯生生地说,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朕……朕觉得,打仗死人是在所难免的……摄政王也是为了大清……”
他词汇有限,表达得有些断续,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他在为多尔衮说话!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谁都没想到小皇帝会在这个时候为多尔衮说话,这完全打乱了济尔哈朗等人的计划。
济尔哈朗等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
多尔衮的眼中也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但随即被更深沉的思绪所取代。
他深深看了小皇帝一眼,转身对百官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但有些人……”
多尔衮的目光又扫过济尔哈朗、索尼等人,声音冰冷:“好自为之!退朝!”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只留下满殿目瞪口呆的百官。
走出太和殿,清晨的阳光刚好洒在汉白玉台阶上。阿济格快步跟上,压低声音:“摄政王,今日为何不趁机……”
“还不到时候。”多尔衮冷声道,脚步不停,“济尔哈朗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今日若是逼得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
身后的多铎担忧地皱眉:可是经过今日,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本王知道。多尔衮嘴角露出冷笑,所以他们很快就会自取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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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摄政王府,书房之内,范文程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低声道:“王爷,今日皇上为何……”
“只会是太后的意思。”多尔衮淡淡道,卸下朝服,“她这是在提醒本王,不要做得太过分。”
“那接下来……”
“接下来……”多尔衮眼中寒光闪烁,“该清理门户了。传令,让两白旗做好准备。”
“嗻!”范文程躬身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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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郑亲王府内,气氛很是凝重。
济尔哈朗、索尼、遏必隆等人围坐在密室内,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阴沉的脸。
“今日失算了。”索尼长叹一声,揉着太阳穴,“没想到皇上会替多尔衮说话。”
遏必隆愤愤地一拍桌子:“肯定是太后的主意!这个女人,终究是向着自己儿子的!”
济尔哈朗却显得很平静,慢慢品着茶:“无妨。今日虽然没能扳倒多尔衮,但已经动摇了他在朝中的威信。”
“可是多尔衮今日如此嚣张……”
“越是嚣张,只会死得越快。”济尔哈朗冷笑一声,放下茶杯,“让我们的人都收敛些。现在,该轮到多尔衮出招了。”
“王爷的意思是……”
“等着看吧。”济尔哈朗望向窗外的夜空,目光深邃,“多尔衮很快就会自取灭亡。”
这一夜的北京城,暗流涌动。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权力斗争还远未结束。
而此时刚从登莱巡视完,返回了德州的林天,完全不知道他与多尔衮的那场会谈,竟然在北京掀起了如此巨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