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九年,六月二十三。
烈日当空,德州城墙在灼热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城头上,多铎顶着暴晒,手扶垛口,正在望着城外那连绵不绝的山东军营寨,他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自青州兵败撤退以来,他率领残部退守,已经在这座小城困了八天。曾经不可一世的豫亲王,如今却如困兽般被围在这弹丸之地。
王爷,刚统计完人数。刚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眼下能战之兵还剩两万三千,其中满洲兵九千,蒙古兵六千,其余汉军营八千。城中粮草尚且还能支撑十余天。
多铎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城外:“周镇和王五的部队到哪了?”
在城外十里扎营,与吴三桂的关宁军形成犄角之势。看架势是要长期围困。
多铎冷笑:长期围困?他们等得起吗?”他猛地转身,城墙上的风掀起他战袍的一角。
“传令,加固城防,多备滚木擂石。另外,派斥候探查周边地形,特别是水路。”
王爷是打算......
“德州临运河,若是能控制水路,至少粮草无忧。”多铎目光锐利如刀,“北京那边有消息吗?”
刚林低声道:摄政王来信,让我们稳住阵脚,暂时不要出战。等朝中局势稳定,自会派兵增援。
多铎一拳砸在城墙上,青砖上顿时留下淡淡的血印:“又是稳住阵脚!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南蛮子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王爷息怒。刚林劝道,如今军心不稳,贸然出战恐有不测。不如趁此机会整训部队,等援军一到,再与南蛮子决一死战。
多铎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告诉将士们,援军很快就到,让他们再坚持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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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城外的关宁军大营,吴三桂独自坐在帐中,手中捏着一封已经有些发皱的密信。
这是周镇刚刚转交给他的,林天亲笔所写。
信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汝之罪愆,非一战可赎。然若能真心抗虏,奋勇杀敌,他日天下平定,必予妥善安置。若要万民忘却山海关之耻,绝无可能......
妥善安置......吴三桂喃喃自语,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帐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曾经威震辽东的吴总兵,只是一个在历史夹缝中挣扎的普通人。
山海关那一幕,如同梦魇般再次浮现在眼前。
那是崇祯十七年四月,李自成大军压境,他站在关墙上,望着北方。一边是势如破竹的农民军,一边是虎视眈眈的满清。
彼时,那一刻的选择,改变了他的一生,也改变了整个天下的格局。
“我吴三桂,真的错了吗?”他低声自问,声音在空荡的军帐中回荡。
当时的情势,容不得他多做选择。李自成杀了他的父亲,夺了他的爱妾,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而满清许他高官厚禄,许他继续镇守辽东......
可是,引清兵入关的后果,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中原大地烽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而他,也从大明忠臣变成了人人唾骂的汉奸。
帐帘被掀开,杨珅走了进来。见他神色不对,关切地问:“王爷,可是南京那边......”
吴三桂将信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杨珅快速浏览后,愤愤道:这林天也太不近人情了!咱们阵前倒戈,助他大破多铎,居然还这般说话!
他说的也没错。吴三桂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山海关之事,确实是我不对。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那王爷打算......”
“还能打算什么?”吴三桂站起身,在帐中缓缓踱步,“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多铎恨我入骨,北京那位摄政王也不会放过我。除了跟着林天一条路走到黑,还能怎样?”
杨珅低声道:可是林天明显信不过我们。若将来天下平定,会不会......
鸟尽弓藏?吴三桂冷笑,那就让这鸟永远不尽就是了。
他走到帐外,望着德州城的方向。夕阳西下,将整个天空染成血色。
“告诉弟兄们,从今日起,咱们就是大明官军了。”吴三桂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想要活命,就得多立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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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宁军前营,刘良才正在检查士兵的装备。
都把兵器磨利了,战马喂饱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攻城。
一个年轻士兵小声问:刘哥,咱们真要打德州啊?听说城里还有不少满洲兵,不好打啊。
刘良才瞪了他一眼:不好打也得打!咱们现在是戴罪之身,不拼命怎么行?
小柱子在一旁擦拭着马刀,插话道:刘哥,你说林经略会原谅咱们吗?
原谅?刘良才苦笑,小柱子,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永远都抹不掉。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多杀几个鞑子,让天下人看看,咱们关宁军不是孬种!
正说着,传令兵跑来:刘把总,王爷让你去中军帐议事。
刘良才整理了一下衣甲,深吸一口气,快步向中军帐走去。
帐内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关宁军将领。吴三桂坐在主位,神色严肃。
“刚接到周军长命令,要我们配合攻城。”吴三桂环视众人,目光如电,“谁愿为先锋?”
帐内一时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攻城战最为惨烈,特别是对付多铎这样的劲敌。德州城高墙厚,守城的清军又大都是百战精锐,第一个冲上去的,很可能就是去送死。
身处末尾的刘良才,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山海关的烽火,北京城的易主,还有那些在清军铁蹄下哀嚎的百姓......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出列:
末将愿往!
吴三桂看着他,目光复杂:“你想清楚了?攻城先锋,九死一生。”
末将想清楚了。刘良才坚定地说,关宁军需要一场硬仗来证明自己,重铸吾辈荣光!
吴三桂拍案而起,就命你为攻城先锋,率本部兵马明日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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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朝阳刚刚升起,将德州城墙染上一层金黄。战鼓声突然擂响,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刘良才率领着所部的一千关宁军士兵,推着云梯和盾车,开始向城墙推进。每一步都踏得沉重,仿佛在走向命运的审判。
城头上的多铎冷眼看着攻城的部队,对刚林道:看来吴三桂是铁了心要当南蛮子的马前卒了。传令,好好这些叛徒!
滚木擂石如同雨点般落下,不断有关宁军士兵被砸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很快染红了城墙下的土地。
城下的刘良才举着盾牌,大声激励着士气:弟兄们,冲上去!让那些山东军看看,咱们关宁军的儿郎,也不是孬种!
小柱子跟在他身后,紧张地握着腰刀。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攻城战,看着不断倒下的同伴,腿肚子有些发软。
别怕!刘良才回头喝道,跟着我!
终于,几架云梯搭上了城墙。刘良才第一个攀上云梯,灵活地躲避着守军扔下的石块。
把总上去了!快跟上!关宁军士兵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开始攀爬。
刘良才刚跃上垛口,就迎上一个满洲白甲兵。两人在狭窄的城墙上展开搏斗,刀光闪烁。
“叛徒!受死!”白甲兵怒吼着挥刀砍来。
刘良才举刀相迎,两把钢刀在空中相撞,迸射出点点火星。两人在狭窄的城墙上展开搏斗,刀光闪烁,招招致命。
小柱子也紧随刘良才其后,爬了上来,看到刘良才陷入苦战,想上前帮忙,却被另一个清军拦住。
“小兔崽子,找死!”那清军狞笑着扑来。
小柱子勉强举刀格挡,震得虎口发麻。他毕竟经验不足,很快落入下风。
眼看着就要丧命刀下,刘良才突然从旁边杀出,一刀结果了那个清军。
“在战场上发呆,找死吗?”刘良才厉声喝道,额头上汗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
小柱子惊魂未定:谢......谢谢刘哥。
谢你娘!赶紧守住这个缺口!刘良才转身又投入战斗。
越来越多的关宁军士兵登上城墙,与守军展开惨烈的白刃战。但清军毕竟占据地利,不断有士兵被砍翻坠城。
激战一个时辰后,刘良才身边只剩下几十个人,而且个个带伤。城墙上尸横遍地,鲜血顺着墙砖流淌。
把总,顶不住了!撤吧!一个满脸是血的关宁士兵喊道。
刘良才看着越来越多的清军援兵,知道今日攻城无望,只得下令:撤退!
关宁军狼狈地退了下来,第一次攻城以失败告终。刘良才的一千人,活着回来的不到半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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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关宁军大营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伤兵营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草药混合的味道。
帅账内,刘良才跪在吴三桂面前:末将无能,请王爷治罪!
吴三桂看着他满身的伤痕,叹了口气:起来吧。今日之败,非你之过。多铎毕竟是沙场老将,德州城防坚固,本就难攻。
杨珅愤愤道:王爷,那周镇分明是想借刀杀人!让咱们打头阵,他们却躲在后面看热闹!
住口!吴三桂厉声喝道,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既然咱们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怨天尤人!
他扶起刘良才,声音温和了些:“今日弟兄们表现很好,我都看在眼里。传令,犒赏今日参战将士,阵亡者加倍抚恤。”
“谢王爷!”刘良才感激道,眼中闪过一丝泪光。
待众人退下后,吴三桂独自坐在帐中,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今日攻城虽败,但他能感觉到,关宁军的士气反而有所提升。也许真如林天所说,只有通过血与火的考验,才能洗刷过去的耻辱。
他拿起林天的信又看了一遍,目光在“山海关之耻”四个字上停留良久。
那一夜的山海关,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每每想起,都如万箭穿心。
可是,人生没有回头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传令兵!”吴三桂突然高声喊道。
“在!”
“去,告诉周军长,三日后,我部愿再为先锋!”